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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制之争(历史小说)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秋,直隶总督、北洋大臣袁世凯来到大清国首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匡府邸。

此时的袁世凯已年届半百,身材不高,又已发福,眼睛圆圆、脸盘圆圆,上下身也圆圆,整个身体给人圆滚滚的感觉。他迈着八字步走在石板铺就的甬道上,两眼扫视着王府花园。他虽是武官出身,却喜欢附庸风雅,喜欢在园林中饮酒赋诗作对。所以他对庆王府的花园很感兴趣。花园中菊花盛开,姚蓝魏紫,竞放奇葩。池塘中荷叶田田,池边杨柳阴阴。袁世凯兴致勃勃地观赏着,不觉间就在戈什哈的引领下走进了宽大的客厅。客厅中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走在上面宣腾腾,软乎乎,如履绿茵。有足疾的袁世凯感到脚上很舒服。

“慰庭(袁世凯字慰庭),你来了。”庆亲王奕匡笑呵呵站起迎接。他与皇族的大多数人一样,身材偏瘦,瓜子脸。

袁世凯笑着弯腰拱手,“王爷在上,请受下臣一拜。”

奕匡笑着拉起袁世凯,“你我至交,又在家里,还客气什么?”

袁世凯笑望着奕匡:“王爷抬爱下臣,下臣可不敢放肆。”

俊俏的丫环送上泡在碧玉杯中的极品碧罗春茶,又蹑手蹑脚退下。

袁世凯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笑说:“下臣也算饮茶高手,家中名茶不少,可比起王爷这茶,还是稍逊一筹啊。”

“你呀,就别假恭维我了。你现在是封疆大吏之首,称雄天下。大清王朝,太后和我之下,就属你最有权了,还跟我假谦虚。”

袁世凯呵呵笑说:“王爷说得对,下臣还在王爷之下么,茶当然也在王府茶之下。”

二人又说笑了几句,转入正题。

“慰庭,官制改革的方案想好了么?”

“下臣经过仔细思考,列了这样一个单子,请王爷过目。”

袁世凯说着掏出一份折子双手呈给奕匡。

奕匡接过折子看了看,又放下了,“我眼神不太好,你还是把主要内容说一说吧。”

“是。下臣这样设想:将吏部、礼部、翰林院、都察院、宗人府裁撤;改户部为度支部,刑部为法部;分兵部为陆军、海军二部,增设资政院、审计院、交通部。”说到这袁世凯端起茶杯喝茶,以便让奕匡有个思索时间。

奕匡想了一会儿说:“这样院部只学部一个没有改动了?”

“是。”

“你这设想都是根据西国体制制订的?”

“是。是参考西方先进各国的体制制订的。”

奕匡点点头,“嗯,你接着说。”

“载撤军机处,以内阁总理制代替。这也是按西国先进体制。”

“嗯。”奕匡又点点头。

“您老人家理所当然担任总理大臣。”袁世凯说着笑望奕匡。

奕匡笑了一下又绷住脸:“这还得由太后钦定。”

袁世凯马上跟了一句:“太后肯定得用您庆王爷,普朝之下,舍王爷其谁呢!”

奕匡心里高兴,但尽力绷住脸,“那副手由谁担任呢?”

“副总理当然得由王爷您考虑,下臣不敢妄议。”

“嗯,让本王考虑,本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

“这,下臣才疏学浅,恐难胜任。”袁世凯圆溜溜的双眼盯住庆王。

“你就别假谦虚了。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能臣已经谢世,普朝群臣,现在就属你袁慰庭最有能力了,副总理肯定有你一个,否则本王这总理都不好当。”

“王爷如此抬爱、提携下臣,下臣不胜感激。”袁世凯说着躬身行礼。接着又说:“下臣还建议由载振担任农工商部尚书。”

奕匡心中又一笑:这可是大清国最肥的一个部。“犬子还不够成熟老练,还需要历练呀。”

“载贝子在王爷的教导下,做事日益干练,处置有方,下臣自愧不如,担任此职是众望所归。”

“哈哈哈……”庆王大笑,“你袁慰庭可真会说恭维话。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能力有你一半就不错了。不过,近年进步还是有的,再施以重任,压些担子,或许能赶上你袁慰庭几步。他如能当上农工商部尚书,你今后还要多帮助他呀。”

“王爷说笑话了,下臣怎么敢当。下臣和载贝子亲如兄弟,一向亲密无间,今后肯定还要相互扶助的。”

“好,好。对你袁慰庭,我们父子心里都有数的。你再说说对别的院部人员的设想。”

二人又商讨各部院的大臣人选,不觉就天黑了。庆王摆下丰盛酒席,席罢二人又密商,直到深夜。

慈禧太后听了庆亲王奕匡关于官制改革的报告,决定与起草官制改革方案的袁世凯谈一谈,于是袁世凯被召进紫禁城养心殿。

“臣袁世凯恭请圣安,并祝太后身体康健,万寿无疆。”袁世凯跪在慈禧宝座前磕头。由于是行武出身,又一直练兵、带兵,他声音宏亮,在宽大的宫殿中引起回声。

“好,你起来吧,坐下说话。”慈禧用手指指宝座前边的椅子。

“谢太后。”袁世凯起身小心翼翼坐在椅子上。他看了慈禧太后一眼,只见她虽然已经年过古稀,但保养得很好,皮肤光滑白晰,皱纹并不明显。只是眼皮有些松弛下垂了,显得更加冷峻威严。

“奕匡向我报告了你的官制改革方案。”慈禧看了看袁世凯。

袁世凯连忙躬身:“这个方案只是下臣初步设想,还请太后指示垂训。”他很想听到慈禧对这个方案的看法,因为方案能否实行,能实行多少,最终要由这个中国最有权力的女人决定。

但慈禧却并有直接对官制改革方案表态,而是把话题扯向远方。“你一直关注改革、关注新政、立宪,这很好。一个王朝,不能只因循守旧,那样就没有活力了,就会僵化。在这方面,我们是有教训的。自康、乾盛世以后,我大清国对改革、新进不很关注,对西方列强的发展没有注意,了解甚少,以至教育、科技、经济、武备渐渐落后于西方列强,甚至落后于东方的小日本。乃至道光鸦片战争以来,与西方及日本作战连战连败,备受欺辱。国势也日渐衰弱……,想到这些,我就寝食难安,心痛欲裂啊!”说到这,慈禧尽哽咽失声,老泪夺眶而出。

袁世凯见状也神情凄然。“太后……诚如太后所言,大清国对改革、新进关注不够。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同西方列强和日本交战我们才知道,我国武器装备和军队训练200年来没有改进,远远落后于西方列强和日本了,列强是铁船重炮快枪,我们却仍是大刀长矛木船,作战焉能不败?但这并非本朝过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太后执政之后,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伟绩连连,神人共见啊。”袁世凯这些话虽有奉承之意,但也出于本心。他一向心高气傲,但对慈禧还是佩服的。刚刚垂帘听政,她就铲除肃顺集团,独揽朝纲。以后又打破朝规,大胆起用汉族能臣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胡林翼等,遂平定了弥漫半个中国的太平军、捻军叛乱。接着支持洋务运动,创立了同治中兴局面。没有她,大清国今日当不知存亡如何呢。

慈禧听了袁世凯的解释和恭维,心里舒服了些,掏出雪白的丝绸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珠。“作为掌控朝纲的太后,我当然希望国家强盛,这样我国能少受列强欺负,我也能少受些气。所以对改革,对办洋务、兴新政、建立宪,我都是支持的。”

“是,太后圣心明慧,高瞻远瞩。”袁世凯又及时跟上一句暖心的话。

慈禧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你作为朝廷重臣,能一心进取,兴办洋务、新政都很有成绩。现在对筹建立宪体制、改革官制又很用脑,用心,这都很好,是张居正所说的能臣、循吏。希望你再接再厉,继续为大清国多做实事、好事。”

袁世凯受宠若惊地站起躬身:“臣感谢太后对微臣的褒奖,但微臣愧不敢当。今后微臣定当遵照太后指示,扎扎实实办事,为直隶献力,为朝廷献力,为太后献力、尽忠。”

“好、好,你坐下,坐下说话。”慈禧向下摆手。

待袁世凯又坐下后,慈禧又说:“你这些年为朝廷尽心尽力办事,业绩颇佳,朝廷是了解的,我也是知道的。你这次提出的改革官制方案,是一件大事,还需要召开朝廷会议讨论,征求各位大臣意见。”

“是。”袁世凯又躬身。

“不过,只要是对国家对朝廷有利的事,我都会支持的。你提议兴办新学,废除科举,我不是支持了么?你提出的训练新兵、建设铁路等新政我不也支持了么?”

“是,多谢太后支持,扶植,微臣感激不尽。没有太后支持,微臣就是费尽牛马之力,也万难奏效。”

“还有,变革官制是一件动根本的大事,会影响到群臣的地位和利益,反响将会很大,你头脑中要有个准备。”

“是,兴新政,建立宪步步都会遇到坎坷,臣一定小心从事。但也万难不辞。”

袁民凯心里有个数,慈禧会支持立宪的,因为她预感到执政时间来日无多,不想在身后将权利交给势如水火的光绪皇帝。实行立宪,就把光绪架空了。所以他把立宪进程定为十二年。时间过短,慈禧会怀疑逼她交权,时间太长,慈禧又怕挺不到那时。果然如他设想,慈禧对十二年这个进程很满意,认为不快不慢。

其实,袁世凯心里也有同慈禧差不多的想法。他主张立宪,是为了国家进步,也是为了自己的未来。他在八年前光绪维新变法时,得到光绪帝重视,密令他出兵软禁慈禧,而他最后权衡利弊,倒向了慈禧太后一边,使光绪帝反而遭到软禁,因而光绪恨透了他。实行立宪,可架空光绪,这样慈禧即使不在了也可无虞,稳坐钓鱼台。

慈禧看看身旁摆放的西洋进贡时钟,对袁世凯说道:“我们谈得时间不短了,我也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袁世凯跪下告别:“是。微臣向太后告辞,还望太后多保重贵体。” 说罢他起身弯腰慢慢后退。

“我再跟你说句话。”慈禧又叫住了袁世凯。“袁世凯,你尽心为朝廷办事,朝廷也待你不薄,你心里明白吧?”

袁世凯连忙深躬回答:“朝廷、太后对臣深恩,臣铭刻在心,日日思报,不敢稍有松懈。”袁世凯此话并非虚与委蛇,他知道太后确实对他不薄。自己三十岁出头就被委任三品驻朝鲜商务大臣。三十八岁被委任二品山东巡抚,四十二岁又被委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官居一品,为外官之首。以后又陆续增添他重要的兼职,达八个之多。他实实在在对慈禧太后心存感激的。

“好,你心里明白就好。你要知道,我心里也是有数的,于公于私,都是有数的。”

“臣知道,太后向来眷顾、爱护臣子,对微臣更是呵护有加,微臣一定终身做太后忠实犬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好……”慈禧太后眼中闪出感动的光芒。

袁世凯走出养心殿,在紫禁城的路上想,慈禧所说的于公于私心里有数,这私是指庚子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化装成村妇逃往西安。袁世凯马上派人送上白银二十六万两,绸缎一百六十匹,衣服四十套,及大量食品。为各省督抚中援助最快者。西太后甚为感慰。慈禧七十大寿,他又献上寿银四十万两,为督抚中最多。太后甚为高兴。所以太后对他也很关照。在官场中周旋二十余年,一个重要心得就是公私两路都要打通,公就是要为国做些大事、好事,私就是要笼络好各位权要,以为奥援。这些年他给庆亲王、慈禧红人大太监李莲英等权贵都送了大笔银钱礼品。

这次搞立宪,改官制是为公办大事,但也需要在私路上疏通、铺垫,还要准备大量银子呀。

慈禧估计得不错,改革官制会在群臣中引起很大反响,但袁世凯没想到,反响会这样强烈,差点闹出人命来。

按照慈禧吩咐,朝廷举行朝议,讨论官制改革事宜。庆亲王奕匡、醇亲王载沣领头,奕匡以外的五位军机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等京内重臣都参加,外臣则只有袁世凯一人。

会议先听袁世凯宣读官制改革方案。袁世凯声音宏亮地宣读着,但他读了一会儿就感觉气氛不对。醇亲王载沣双目圆睁盯着他,眼中放出怒火,军机大臣瞿鸿机面色严峻,冷若冰霜。军机大臣铁良面色发黑,似有不平之气。还有几位大臣脸色也不好看。但袁世凯还是沉着地把方案宣读完了。

醇亲王载沣首先发难:“袁世凯,你这个改革方案是要推翻祖制呀。我大清国开国二百余年,一直是皇上执掌朝纲,本朝又由太后垂帘听政。可你却提出什么立宪,什么内阁总理制,你这不是要架空皇上、太后么?你提出让庆亲王当总理大臣,庆亲王又提出让你当副总理。方案中总理、副总理只三位,你们两个就占两位,人人又皆知你们两人沆瀣一气。你们这不是要把朝廷大权延揽在自己手里么?”

袁世凯辨道:“国家要发展,就得跟上世界潮流,不适合的地方就要改革,否则难以前进。西方列强及日本就是在近些年厉行改革,建立共和或立宪制,才富强起来,称雄世界。我大清国如不改革,跟上世界潮流,只一味固步自封,保守旧制,只会落后挨打,鸦片战争以来的教训难道还不深刻么?何况兴新政、建立宪,也并非下臣和庆王独持主张,太后也支持,内外大臣中也有若干附议。至于下臣提议庆亲王为总理大臣,是因为庆亲王原就是首席军机大臣,理当承续。如果对我任副总理大臣有异议,我可以退出人选。”

军机大臣铁良这时插上:“原来军机大臣有六位,你却提出裁减三位,又要裁减吏、礼等五部院,那裁减下来的臣工去做什么,去喝西北风么?”

袁世凯辨道:“要兴新政,就要精兵简政,提高办事效率。至于

裁减下来的人员,当然会有安排,量才适用。”

“由谁安排?由你和庆亲王?你们成了施舍的菩萨,裁减的臣工成了乞丐,要靠你们施舍了。”铁良发出哂笑。

几个附和的大臣也跟着怪笑。

“都说你袁世凯野心勃勃,我现在也看透你了,你就是要把朝廷大权揽在自己手里。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呀!”醇王指着袁世凯的鼻子骂道。

几个大臣又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嘲讽、斥骂。

袁世凯有点沉不住气了,站起说:“这是朝廷会议,要讨论国家大事,你们怎么污辱、谩骂,攻击个人?这还怎么讨论?我不能任人谩骂,告辞了!”说罢他迈着八字步向门外走去。

醇王上前拦住他:“会还没开完,你往哪里走?你这叛臣,现在就想反叛朝廷么?”说着抓住他的前襟。

“我怎么是叛臣?我对朝廷忠心耿耿,神人可鉴!你放手!”袁世凯对醇王发怒了。

“我就不放手,就不让你走!”醇王抓得更紧了。

袁世凯身为封疆大吏之首,哪里受过这样侮辱,怒发冲冠,他一挥胳膊,想甩开醇王抓他的手。他是行武出身,又练过武功,力气很大,把醇王甩得身子一歪。

醇王叫道:“你敢对本王动手!反了你了!”说罢掏出腰间手枪,顶在袁世凯胸前。袁世凯满眼怒火盯着醇王,并不退缩。

庆王看着要闹出大事,连忙示意他人上前劝阻醇王,把他的手枪夺下来。

袁世凯哼了一声拔腿而去。会议在异常紧张气氛中散场。

这次朝廷会议后,各种针对庆王奕匡和袁世凯的奏折便雪片似的向宫中飞来。

侍读柯劭忞奏:新官制不可一切更张,祖制也不可一切废除。

给事中陈田奏:弹劾庆亲王奕匡收受山东巡抚杨士骧贿银十万两,此款由袁世凯提供。

御史蔡金台奏:新官制应坚决限制督抚之权。(这是针对袁世凯,他是督抚之首。)

御史赵启霖奏:新官制应先安排京官,外官暂不动。(这是阻止袁世凯进京当副总理,他是外官)

御史石长信奏:新官制设责任制总理,亦近专擅,不应采用,仍应保持原军机处。

御史赵炳麟奏:新官制流弊太多,应保留原官制,即使有所变革,四品以上官吏和军机大臣也应保留不动。

庆王见情况不妙,又招袁世凯进府密商。袁世凯进府后再也没有心情欣赏园内美景,他急匆匆迈着八字步晃着肥胖的身体走进王府客厅。

“慰庭,最近那些针对新官制的奏折你都看到了吧。”庆王盯着袁世凯问。

袁世凯皱着浓眉点点头。

“你有什么想法?我们不能只挺着挨打呀。”

“我已经秘密调查过,这轮对新官制的攻击,完全是有密谋、有组织的。”袁世凯多年身居高位,门生故吏遍天下,他又在京城宫内外遍布内线,官场的一举一动他都能迅速掌握。

袁世凯又说:“这次反对新官制的奏折大都是言官所上,而他们的后台是清流首领军机大臣瞿鸿机,两广总督岑春煊。他们一内一外,布置清流言官掀起这道波澜。”

“噢,”庆王点点头。“瞿鸿机和岑春煊前期也都支持搞洋务和新政呀,提出建立宪时他们也支持,怎么现在这样极力反对新官制呢?”

“他们反对新官制不是为公,是为私。”

“为私?”庆王有些疑惑地望着袁世凯。

“是。他们对你我及我们的亲信不满,以所谓清流自居,攻击我们是浊流。对我们亲朋故旧间相互送礼、应酬不满,说是搞贿赂,搞结党营私。又说我们这次搞新官制是为了夺权,为了安排私人。”

庆王叹口气说:“我与岑云阶(岑春煊字云阶)早有过结,看来他是念念不忘,寻机就要下手报复呀。”

岑春煊绰号“屠官”,“武二郎”。之所以获得这样的绰号,一是因为他冷酷镇压土匪及叛乱分子,二是因为他到哪为官都严厉处置贪官腐吏。在广东任按察使,他弹劾了两广总督谭钟林。任四川总督之初,为整顿吏治,他准备参劾官员三百多人,后在幕僚的力劝下,减为四十人。他在两广总督任上四年,总计参罢、处置大小官员一千四百余人。其中包括一个叫周荣耀的官吏。周到广州为官几年,却贪污受贿几百万之巨。因为他是走庆王的路子当官的,所以无人敢查。岑到广州,便下令彻查周荣耀。周吓得带着巨款进京找庆王庇护。庆王收钱后调他去比利时任大使,以逃避审查。岑春煊闻之大怒,立刻上奏,列数罪状,请予严惩。并将其在广州数百万财产没收充公。广东人称赞此举为“武松打虎。”

岑春煊虽然打了周荣耀这只无人敢摸屁股的“老虎”,却因此与庆王有了仇怨。袁世凯的部下故旧在各地当官的也很多,只要有不法行为岑春煊亦参劾、严惩不贷,袁求情也不给面子。故双方也是不睦。两人又都是有能力的封疆大吏,且都主张革新,人称“北袁南岑”,双方形成两虎相争之势,时或相互攻讦。

袁世凯瞪着圆眼说:“岑云阶这次不只是找你的碴,也是借机对我下绊呀。”

“是呀,你们俩是两虎相争,势如水火。他这次组织攻击的火力很猛呀。也许是想把你搞下台,以夺你外臣之首的位置。”

“他还不断活动想进军机处,对你这首席军机的座位也虎视眈眈呢。”

“嗯,如果不是我多方羁绊,也许他就得逞,进了军机了。”

“他要进了军机,王爷的日子可不好过了,我也得经常难受,受其牵制。”

“是呀。”庆王点头。

“他这次猛烈进攻,我们也不能挺着挨打呀,我们也得反攻。”袁世凯圆眼瞪得更大。

“嗯。”庆王又点头。“你想出了什么主意么?”

“下臣起草了个奏折,说明这次送你的十万白银是为了做立宪考察、研究之费,而非受贿。”

“这样好,这样好。”庆王正考虑如何洗清这个罪名,听了袁世凯的话连连点头。

袁世凯又说:“岑云阶现在圣眷正隆,想扳倒他也不容易,不过我们可以挫挫他的锐气,打击他们清流的气焰。”

庆王眼睛盯住袁世凯,等着他说出具体办法。

“最近云贵边民又有骚动,王爷可借此劝太后将岑云阶调任云贵总督。就说他父亲岑毓英曾任云贵总督,他本人也在云贵居住多年,熟悉当地情况。他又心狠手辣,镇压乱民从不手软,派他去最合适。”

“嗯。”庆王赞许地点头。“这样好。云贵偏远贫瘠之地,与广东富庶之地难以相比,让岑云阶这硬骨头到那啃啃骨头。他在广东新政方才兴起,让他半途而废,他必然难受得吃不下饭。”

“他一调走我们就派人去广东查账,找他的毛病,我就不信他岑云阶能清净如水。”袁世凯又说。

“嗯,如果找到他的毛病,他的小辫子就抓在我们手里了。慰庭,还是你点子多。”庆王笑了。

袁世凯也抚摸着八字胡笑了。让你岑屠户跟我竞争,让你“武二郞”跟我作对,这回给你点儿颜色瞧瞧。

“岑云阶一受打击,他们清流也受到打击,炮火肯定减弱。而且我们这一招明面又是从国家安危出发,别人说不出什么。”

“但要实现还得王爷费心说动太后呀。”

“放心。这事包我身上。太后自长毛、捻子叛乱之后,最怕乱民骚动,所以说让岑云阶去云贵防范平抑骚乱,太后必会批准。”

“这样最好了。下臣就恭候捷音。”

庆王笑说:“将士出征得喝壮行酒,我们也得如此呀。今晚你在我这就席,我们喝个一醉方休。”

袁世凯哈哈大笑:“那今晚就叨扰王爷了。”

庆王笑着说:“你食量大,又喜厚味油腻,今晚我们就吃烤肉席,烤乳猪、烤羊肉、加上全聚德的烤鸭子。”

“好,好。今晚要一饱口福了。”袁世凯食量惊人,只早餐就要吃二十个煮鸡蛋,还有差不多数量的肉包子。吃烧鸡一次要吃好几只。可最近因为连受攻击,食欲大减,粗大的腰围都减了一圏。今天定下反攻计划,他要放开量大吃一顿了。

身材魁梧的岑春煊在宅中的花园里蹙着眉头来回踱步。在广东干得好好的,新政方兴未艾,突然接到调任云贵总督的旨意,心中困惑,如有块垒。这时一名戈什哈快步送来一封密电,岑春煊连忙打开阅看,是军机大臣瞿鸿机的密电,只八个字:“事出庆王。来京密商。”岑春煊知道是庆王捣的鬼,袁世凯肯定也参与了。他决定立即乘轮船由天津赴京。

进京后的第一个晚上,岑春煊悄悄来到军机大臣瞿鸿机府邸。

“云阶,一路辛苦了。”瞿鸿机关切地看着岑春煊说。

“我心急如火,恨不得插翅飞到京城与中堂商议。”

“奕匡他们这是反攻,是蓄意报复呀。他们还不只要调你去偏远之地,你刚一离开,他们就派人调查你在两广总督任上的账目,是要置你与死地呀。”

“哼,让他们查吧,我岑春煊为官一清如水,哪里像他们乌七八糟。他们什么毛病也查不出,只能查出我一个清名来。”

“这我知道,我们是对得起清流这两个字的。但我们也不能只明哲保身,浊流滚滚,不能视而不见,任其横流。”

“是啊,中堂,治污止浊,乃吾清流之职责。”岑春煊看着瞿鸿机又问:“下一步该怎么办?中堂想必已经有了主意吧?”

确实,瞿鸿机这几天反复思考着如何应对。“云阶,你不能去云贵,要想办法留在北京。这样我们好及时商讨,全力对付谈奕、袁,打赢官制改革这一仗。”

岑春煊点头:“好,我尽快求见太后,请求留在北京。我还要奏奕匡一本,他要动我的位置,我也要撼动一下他。”

“对,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先走这两步,看动静再考虑下一步。”

慈禧太后爽快答应了岑春煊求见的请求。对这位能臣,她心中赞赏,又存感激。庚子年西逃时,岑春煊时任甘肃布政使,他亲率一支军队赶到慈禧身边护驾。一天晚上,慈禧睡在一所破庙中,半夜梦到洋兵来追,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叫出了声。这时她听到窗外岑春煊朗声奏道:“太后毋惊,臣率兵在此守护,请太后安心入睡。”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慈禧听到岑春煊这句暖心安慰的话,不由流下泪来,她对窗外说道:“你一路尽心护驾,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功劳。”这以后慈禧格外关照岑春煊,很快让他升任陕西巡抚,接着又升任两广总督。他任两广总督时与袁世凯升任直隶总督时年龄相同,都是四十二岁,又都精明强干,可谓南北双虎。

“臣岑春煊恭请圣安。”岑春煊跪在养心殿的光滑地面上磕头。

“起来吧,坐着说话。”慈禧温和地招呼。

“最近云贵边民骚动,你父亲曾任云贵总督,在那边有威望,你也在那边住过几年,比较熟悉。所以想调你任云贵总督。”

“是。臣知道了。”岑春煊躬身。

“我听说你在广东干得不错。办新政很有成效。建了不少新学校,兴办了不少工商业。”

“朝廷委派臣为地方官,臣只能竭尽绵薄之力,上对得起朝廷、太后,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不敢稍有松懈。”

“好。我知道你做事肯用心,用力。朝廷需要这样的忠良之士呀。你到了云贵,要继续努力,把那地方的事情办好。”

岑春煊没有回答,沉默着。

慈禧有些惊异,又说:“上任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有事尽管说,我会尽力维护的。”

岑春煊躬身:“多谢太后关照。臣确有一些话想说。”

“你说吧。”

“据臣所知,庆亲王以亲贵身分专权,贪墨受贿,松懈吏制,败坏纪纲。臣恳请太后对庆王予以处置,以正纪纲,以顺民心。”

慈禧没想到岑春煊会说到这个,庆亲王奕匡贪财,她知道一些,但觉得他对自己还是忠心的,且皇族中能做事人也不多,所以一直维护。“对奕匡的一些说法我也听到一些,他肯定是上了一些人的当,年岁大了,头脑难免有些糊涂。不过,他对朝廷还是忠心的。亲王中能办事的也不多,回头我说说他,用还是要用的。”

岑春煊又举了几个例子,其中包括周荣耀的例子,接道“庆王是首席军机,这样受贿敛财,使用包庇贪官,官风都被带坏了,又何以服人?”岑春煊仍旧咬住庆王不放。

“有些说法也有出入。比如说他最近收了袁世凯十万银子的贿赂,可后来查明是袁世凯送他用于改革官制的考察、研究费用。”

“这只是袁世凯一人的说法,银子是他送的,事发他当然想办法找理由辩护。臣还是希望太后能处置庆王,以整敕朝纲,端正风气。”

“现在亲贵中可用的人太少,庆王又任事多年,经验还是有的。有些毛病,申斥一下,希望他改,但在没别人替代的情况下,还得暂时使用。岑春煊,你也可注意发现人才,如果有可以替换之人,那时再说。”

岑春煊见此事说不动慈禧,便又说下一件事:“臣还有一事想请太后恩准。”

“什么事,说吧。”

“臣在广东水土有些不服,导致胃肠不适,时或疼痛,并伴有呕吐。听说京城有位御医治肠胃病很有办法,臣想留在京城治一治病。不知太后可否恩准。”

“这么说你是带病在广东做事了。身体不适办事还这样努力,难得呀。”慈禧似有些感动。“好吧,你就留在京城治病吧。邮传部尚书现在正好空缺,你就担任起来吧,这个职位比两广总督还是轻松多了,不会影响你养病。”

岑春煊也感动了。他站起深躬答道:“臣多谢太后厚恩。”

“岑春煊,现在朝野内外对袁世凯提出的官制改革方案议论得沸沸扬扬,你也听说了一些吧?”

“是,臣进京后听说了一些。”

“你有什么看法?”

“臣正在研究此方案。不过,臣听说,有些人想借官制改革扩充自己权力,削弱太后权力,这不能不防呀。”

“噢。”慈禧若有所思。“你以后再听到什么重要讯息,要及时告知我。”

“是。臣以为军机大臣瞿鸿机深沉老练,又在军机处任职多年,对官吏,对国事有独到深刻见解。关于官制改革,臣建议太后听听他的意见。”

“嗯。最近官吏议论很多,倒没有听到他有什么议论。他一向谨慎,律已很严的。”

“太后一向知人善任。”听到太后夸奖瞿鸿机,岑春煊心里很高兴。

“不过,听听谨慎之人的意见,还是有好处的,起码一点,水分要少一些。”慈禧说着笑了。

“太后圣明。”岑春煊也露出微笑,这表明太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