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内无人在意关县令的想法,正如之前也没什么人会很在意祝县令的情绪一样。
府为上、县为下,从来下对上都是没有什么办法的。谁想到祝缨能够就地升成了知府呢?这种情况是极少的,府衙诸人连同已经去了仪阳府的那位丘知府也不曾料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们烦恼自己的事情都来不及了,谁会管关县令?
从县丞升成县令,还不好吗?
关县令一根肠子扭出了百八十个结,莫县丞、顾同、小吴等熟人还过来跟他道个喜。顾同顺手将他往一边拉了拉,免得让他呆立在中庭出丑。莫县丞取笑道:“高兴得傻了?”关县令很想小刺他一句,提醒他福禄县是要有县令的,县丞别高兴的太早,张张口。
却听那位宣读任命的官员说:“下官所有差使已毕,这便告辞。”
祝缨道:“未免太匆匆。”
“已滞留数日啦,还须复命呢。”南府真是个烟瘴之地,他上次来召祝缨回京的时候还是春季,比北方暖和,湿气也不太大。现在炎热潮湿,并不想多留。
关县令忙跟着众人一起附和祝缨,将自己的事儿暂往后放一放,陪同祝缨将这官员送走。再揣着一颗有点抑郁的心,回到府衙听祝缨训话。
他们的列队也有趣,府衙的人按着官职大小站一边,下面县里的官员在另一边排着队。“府里的”和“下面县里的”形成了两团,祝缨都看在了眼里。
府衙诸人内心都颇不安,他们对祝缨本人不算了解,但是对思城县的大清洗的结果却非常地了解。思城县衙几乎洗了一遍,称一句“心狠手辣”绝不为过。这样一位人物来做知府,众人心里的压力可想而知。都想:不知道要怎么倒霉了。
果不其然,前两天交割的时候司户、司仓两个就和十几个吏员一块儿被拿下了。然后祝缨又换上了自己人。
余下的人都担心新知府再瞧谁不顺眼再干点儿什么。
他们也不是完全的没有准备。从任命下来到祝缨过来,期间也有一些日子的时间差,大家在已经走了的丘知府的带领下也干了些事。彼时丘知府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仪阳府,准备的时候主要是平一下他自己那一摊子事儿,譬如先把府衙给收拾出来,其他的事情,他姓丘的还在南府,又是个副职,大面儿上掩一下,有的是时间慢慢糊。
现在丘知府走了,再有什么事儿就得他们来扛了!
回到府衙,后衙尚未完全搬迁完成,祝缨已坐在了前堂召集众人训话了。
她这一路已有了计划,她也知道,交割之后必然还有一些窟窿,府衙也必然有一些遗留的弊端。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管一府必然不能用管一县的办法。大面儿上先立个规矩,剩下的只能慢慢的调整。
司户、司仓,管着土地人口钱粮仓储等等,钱袋子得先攥自己手里。
她说:“余下诸人,各司其职,不必惊惶。”
众人唯唯,祝缨道:“大家都不是生人啦,客套的话我也不讲了,从今而后,咱们好好相处。顾同。”
顾同大步上前:“在。”然后掏出一张纸来,开始大声诵读。
“不得索贿。不得买卖官司。不得私加赋役。不得……”
拢共读了十三条“不得”,没说“得”了后果,但是想到前任司仓、司户的下场,官吏们一阵头皮发麻。心里又怕又怒,暗骂了许多句“活阎王”。
顾同念完,将纸一卷,退到了祝缨的身后。
祝缨道:“祁泰。”
祁泰僵硬地出列,声音平平板板地念着:“自下月起,本府官员于俸禄外再添米若干、钱若干。吏员于禄米外再添米若干、钱若干。”
他的官话讲得很好,虽紧张,仍算清晰,祝缨起手先给本府官吏再添了一成的津贴。
诸官吏心头一喜。
两番弄完,祝缨道:“自今日起,各司其职,不可懈怠!若有贪赃枉法、辜负朝廷、鱼肉百姓者,我必不饶他!”
众官吏唯唯。关县令、莫县丞在一群缩着脖子的人中就显得十分的从容了,他们已然习惯了嘛!
司功上前,请示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下官等好做准备。”
祝缨道:“张贴告示,与民休息。本府官员与我同往福禄县。”她将司功等人带走,留些熟手文吏看家,拟定三日后往福禄县去,途经思城县,府衙随行的有八个官员、十几个吏员、一些衙役。
莫县丞与关县令都十分的紧张,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去开始准备。司功心道:正好,我亲自跟到福禄县再打听打听他的喜好,也好应付。
凡做下属的,最怕不知道上司的心意。应付上司,多少准备都不嫌多。
祝缨道:“好了,那就这样吧。博士,前面引路,咱们去府学看看。”
司功想说:你不是说没什么事了吗?怎么又要去府学了?
博士稍有着慌,祝缨前两年亲自送了福禄县的学生过来考试选拔,还给他送过礼物。博士道:“是。”
顾同跟在祝缨的身后,同往府学去,小吴想要跟着,被他表弟丁贵拉住了袖子:“哥,你不得去忙你自己的事儿吗?”小吴一怔,怅然若失,他已习惯了在祝缨跟前打转,一下子不让他跟着,他心里不免发慌。
司功等人也想跟着,祝缨一笑,也没有拒绝。她今天并不想在府学里干什么,只是为了表达重视之意。她让侯五:“你带人到后头,将我带来的书搬取了来。”
带了书籍到了府学,博士忙将学生召集来。府学里的学生也是四十人,都是学习经史类的。此外又有医学博士,也带着几个学生。祝缨心道:花姐有事做了。
她带来的书却都是经史一类的,近来寻找到的医书早就给花姐了。
府学生们业已知道了新来的知府是她,有好事者围着福禄县来的两个同学问长问短。赵振十分振奋,已对同学宣读了许多日:“咱们祝大人真是个样样都出色的人!学问也好、断案清醒、样貌也是极好的!又抚鳏寡孤独,又劝课农桑……”甄琦口拙,说得不多,也要承认:“会为学生筹划。”以前的县学同学里,赵苏去了京城,顾同做了官,尚有其他的同学都已在思城县的案子里施展了拳脚,甄琦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
府学比福禄县学要像样得多,占地更大一点,校舍也更好一点。这里的学生是四县学生里的尖子,各县都有,以府衙所在之南平县为最。
祝缨没有在府学里多做逗留,命人将从京城带来的书展示:“巧言令色鲜矣仁!我不与诸生空谈许诺,这些都是国子监新定的经史书籍,诸生当用功,不要虚度光阴。”
诸生心道:赵振说的果然是真的。可恨赵振这斯,不肯给我们抄录一下王相公的文章,甄琦又性情古怪,也不好借。
有大胆的学生便问:“大人!王相公的文章可否授与我等?”
祝缨道:“你们月考合格了,我来讲。”
诸生又欢呼了起来。
祝缨双手往下一压,他们渐渐安静。祝缨又勉励他们几句,便让他们散了。自己又把这府这转了一圈,再去看看医学博士与学生的地方,那地方就要小一些。祝缨将各处都看了一遍,道:“还行。”
博士们在前面引路,将祝缨带到一间大厅,里面打扫得十分干净,桌椅一尘不染——就是脱漆破损的很多!
又引她到校舍,里面也是洒扫一新,可惜床铺也十分的陈旧。
博士们都听说了,祝缨对县学是十分舍得花钱的。
祝缨都在眼里,一个字也不说。博士们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道:“不错不错。”
博士们有点傻眼,又说:“前番屋顶破了,请府里拨些钱粮工匠来修,丘大人竟还未批。”
祝缨抬头看看,道:“唔,知道了。回来叫流人营那里寻几个工匠吧。”
不是,就这样吗?
博士不太敢相信,祝缨已经带人走了。
她初到,前呼后拥的,没办法自己往外面亲自去看。将几处地方都看了看,司功留心看着,她去了府学、育婴堂、集市、监狱等处,又在南平县衙外面转了一转,再算上交割时的仓储、种种案卷,新知府在意的事情或许就是这些了?
祝缨一回到府衙,就让众人散去,自己再往后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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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衙里忙碌得紧。
丘知府暂代的时候也是住在这里的,这里又宽敞,升堂、理事也方便。丘知府离开,带走了许多在这里置办的东西。此时的府衙,虽比刚到任时的福禄县衙好不少,余下的几件家具也还算给看,总体看起来还是缺床少椅。
这几天,祝家一边收拾后衙,一边还是住在驿馆里的。
进到了后面,张仙姑就开始念叨了:“都清扫干净啦,还是缺!你瞧瞧,这床板都不好使了。他们几个人睡上去还不得塌了?”
府衙比县衙又大不少,三进、三路,还带一个后花园。前面是衙署,后面两进、两路是住的地方。这回不但祝家一家住得绰绰有余,祁泰父女俩加一个小丫头、顾同连他的小厮、小吴,都各有自己独立的住处了。
丁贵等四人与侯五一个小院子,也觉得很便利。
张仙姑道:“还有小江,她们路远长程地跟了来,又不熟这里,一时哪里赁房子去?我做主,也住这儿。你瞧瞧,这得缺多少呢?”
祝缨道:“知道的,这就去福禄县搬取行李,再订些竹具家什吧。”
顾同进来就要帮忙安置,又要看祝缨的屋子,又要看屋子。一看之下,也出来:“老师,这里头的家俱是得添置,都零零散散凑不成套的。我回家也搬一些来。咱们再去家俱铺子看看。总用竹子的也不好。”他在京城看了祝宅,发现那里虽然“古朴”用料、做工无不扎实。就知道用竹具是权宜之计。
祝缨道:“竹子的怎么了?活计也快,得来也容易,先将屋子填满再说。都用新的。你要是有用得顺手了的,就自己带。你是财主,我不管你。”
顾同忙说:“那我同老师一样!”
祝缨道:“成,你去叫同乡会馆的人来。”
她之前给同乡会馆又添的新规矩,轮换。今年府城的福禄县同乡会馆轮值的是顾同的舅舅,顾同答应一声,跑了去。
祝缨对花姐和小江道:“你们两个多上点心。每间屋子都配上家具,每人都要有床、有柜、有桌有椅。算一算要用多少,量了尺寸,等会儿交给他们去外面订。咱们现在是生人,同乡会馆在府城日子久,熟。”
小江惊讶之下也答应了,心道:这个倒是好办。又想阴差阳错的,自己竟也住了进来?看这个样子,是不会撵自己走了的。还接着做仵作的么?也不知道翠香在思城县能不能顶得住。更不知道福禄县没有女仵作怎么办。
她问道:“大人,那福禄县的女仵作……我……”
“你想回去?”
“我、我想带给福禄县带个徒弟。也不知道府衙里,还接着用我不用?”她最后一句问得小心翼翼的。
祝缨道:“当然。你和小丫过来了,福禄县确实也不能空。府城,也缺识字的人呵。”
南府终究是偏僻地方,女监虽有,识字仍是奢侈啊!
小江道:“哎!那我就也准备着。”
张仙姑道:“哎哟,你先别顾那个啦,先算算,你在县里有多少家什,咱们好一总雇车拉了来。”
那边顾同将他舅舅也带了来,顾同他舅激动得要命,大声叫道:“小人拜见使君!”
祝缨道:“你气色不错。”
“托大人的福!”
祝缨道:“闲话不说啦,以后顾同也随我在这里住了,你们甥舅今年倒好常见面了。”
“是是,”顾同他舅说,“大人新到,事务繁忙,小人前几天在外面瞧着没敢过来。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几件事儿,一是府城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发生,二是你地面熟,府里有些事情还要托给你。”
“不敢不敢,只管吩咐小人就是。府城的新鲜事么,就是他们趁您没来,从牢里放了不少人出来!”
“哦?”
顾同低声道:“又是假公济私的吧?或是小官小吏拿人撒气,寻个借口就抓了进来。”
他舅小小地横了他一眼,对祝缨道:“他们打听大人的喜好来着!听说您会平冤狱,又关爱百姓,这些日子都急得不行,将几年来对咱们百姓的关爱都在这几天洒了出来了!”
“夸张啦,他们之前也不是很过份。”消息还是同乡会馆传来的呢。
“比您可就差远啦!”顾同他舅又说了一些。
顾同越听越越气,心道:这是拿出糊弄那些庸常官员的手段来糊弄老师了!
祝缨又问百姓的情况,顾同他舅舅说:“还好还好,他们不但放人,又抓了一些地痞无赖之类。街面好了不少!也有富户来向小人打听的,小人说!”
他一挺胸脯:“看看小人,只要奉公守法,日子是越好越好的哩!”他这话倒是真心,虽然乡绅都怕当官的不收礼,不收礼就容易公平,一公平,他们就得不到优待。但是祝缨平衡得很好,虽然总有“要是肯多收我些礼物,待我比他们都好就好了”的遗憾。日子确实比之前有滋味。
祝缨笑笑:“这话说得对。”
两人又聊了一阵儿,祝缨因之前放了同乡会馆收集了不少的讯息,主要是问近几个月的情况。说完之后,便留顾同他舅一起吃个饭,吃完了饭就托他打造家具。竹具做得快,她从福禄县回来,正好得用。自家的行李只是分拣了,大部分都还没拆开摆放。封条一封,自是无贼敢偷到府衙。
顾同的舅舅拿了单子,找到了铺子,顾同觉得舅舅的审美十分之土财主,亲自登门与匠人交涉一番,才满意离开。
回到了府衙,祝缨却又不在,她又请了南府的梅校尉一起吃席。
她虽不饮酒,却拿出了从京城带来的酒请梅校尉喝,这次并未请托什么事,只是叙个旧,告知自己来了,现在才接手。等理完了手上的事儿,再与梅校尉来协商。
梅校尉看她脾气比寻常的文官要好,待她也颇礼貌,两人约定了回来再聚。
祝缨最后将南平县的县令又召了来,嘱他看家。南平县衙与南府府衙在一条横街上,府衙居中,县衙偏东。府城即是县城。这样的县令是最难的,仅次于长安、万年的县令以及刺史府旁边的苗县令。
祝缨对南平县令还算客气,道:“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人,还盼能够与我同心协力。老郭你只要用心公事,我绝不会让你白忙一场的。”
以祝缨的年纪,七品以上,荫官不算,现遇着的普通官员年纪都比她大。她管谁都叫老兄。南平县之郭县令听了她近乎直白的许诺,忙说:“敢不尽力!”
祝缨敢许诺,他就敢信,因为不信也没办法。
不老实干,怕不要被你整死?郭县令想。我还不如老实干着,兴许还能升一升呢!
祝缨笑道:“我在福禄县还有事,回来再与你详谈。”
“下官静候大人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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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将府城的事理了个大概,各方暂时安抚下,便拖家带口的启程了。
第一站是思城县,思城县百姓听说她又来了,有闲的又都来围观一回。凡受过她的好处的人都赶了过来看她,一边看一边说:“好人有好报!”、“做咱们的知府更好!”
祝缨到了思城县,将一些自己封存的卷宗、仓储之类解了封,正式移交给了关县令。
关县令心潮澎湃,他既接受了自己没能得到福禄县的现实,又开始畅想起自己主政一县的风光来了。
祝缨道:“你的本领如今管这一县也够用,只不要再像代管福禄县那样就好。”
关县令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道:“水利规划、宿麦播种等等,万不可懈怠!你若偷奸耍滑,不必朝廷问罪,我先收拾你。”
关县令道:“下官一定谨记教诲,不敢辜负大人提携之恩!”他和莫主簿心里都很明白,自己这把年纪还能升一升,指定得上自己的上司有力。
祝缨道:“要爱护百姓!有些事情,你离不开乡绅,乡绅比贫户本就为强,你不可帮着强势者欺凌弱者呀!乡绅太强了,比你还强,你算什么?再养出个黄十二来,砸到谁手里,谁全家上路。”
关县令一凛:“是。”
祝缨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干。”
关县令忙说:“下官也有些行李在福禄县,请与大人一同回去搬取。”
祝缨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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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回福禄县,最大的事情不是搬行李,而是两件:一、给苏鸣鸾宣布敕封、帮她立个威、坐稳位子;二、安排好福禄县的事儿。
一进福禄县,百姓、乡绅就开始又哭又笑地迎接。
顾同没有得到实职,顾翁心里还稍有不安,一见到祝缨,就将不安抛到了脑后,老泪纵横:“大人!大人怎么就走了呢?我这心里,既为大人高兴,又为自己难过呀!”
祝缨道:“有什么好难过的呀?”
“您这就不在我们这里了呀!”后面有人抢答。
祝缨道:“我还在南府嘛!也还会过来看看的。走,咱们回家慢慢说话去。”说着,又嘱咐队伍不可践踏了田里的水稻。
丁贵咬着指头对小柳说:“原来,故事里讲的都是真的。”
小柳道:“反正,我也只见过这一回。”
侯五一人给了他们后脖子一巴掌:“站好了!别给大人丢脸。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两个这样的人呢。大人有这样的场面,那是自个儿辛苦换来的,你们可得跟着大人好好地干。”
“是是。”小年轻们一叠声地答应。互相暗中做了个鬼脸,又恢复了一派威风的样子。
他们不曾参与过福禄县的过去,虽是有些感动,终不能与侯五的感觉相通。四人同是京城人氏,到了南府只觉得山青水秀、穷得掉渣,只有官衙因为规制略显气派,也不能与京城那些宫殿楼台相比。再看祝缨连着几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也不吃酒看戏,更不与妓-女鬼混,是真觉得清苦。
从府城出来至福禄县这一路,才品出些味道来。
祝缨到了县衙,里面还是她走的时候的老样子,带走的衙役们到了家,也没有欢欣之态,与留守的官吏们一起又哭又笑。
祝缨道:“老莫,商量个事儿。随我上京的,每人给三天假。”
莫县丞慌忙说:“大人哪里话?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祝缨道:“咱们也要先办个交割,我将这片家业交给你了。你干得怎么样,拿什么样的东西给下一个人,就看你自己啦。”
莫县丞心跳得飞快,脸也红了、汗也出来了,忙说:“是是。”场面话也不能挤出一句来。半晌,想起来一句早想好的词儿:“必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祝缨给福禄县留下的,可是一个福禄县历上最丰富的家底。不但是库藏充盈,还有几乎要翻倍的粮食产量、完好的水利系统、比较便利的交通、比较老实的乡绅,以及比较信任官府的百姓。连“獠人”都是史上最友好的。
此时之福禄县虽然仍是“烟瘴之地”,百姓已是非常满意了。
莫县丞也是非常的满意。此时关县令自己不紧张了,旁观者倒有闲心来提醒莫县丞:“别急着拿大印,听大人调度。”
莫县丞依旧请祝缨住在县衙里,祝缨也不推辞,亲自走到人群前排的赵沣夫妇面前,对赵沣道:“大郎如今很好。”又当众将赵苏所托之手札捎回之事告知众人,普通百姓不太懂这个,只知道“赵家那个,混的,还惦记着乡亲,把学到的东西要传回来”,也称赞赵苏几句“以前看着古怪不爱搭理人,心地倒好”。县学诸人又是另一番心情了,博士很想现在就拿到手,只是不敢现在就催促。
祝缨又对赵娘子道:“小妹的敕封下来啦,我要亲自去寨子里告诉她这个消息。咱们一同回去吧,也好同大哥讲一讲,好叫他放心。”
赵娘子吸吸鼻子,握着祝缨的手说:“阿弟!阿弟!”
祝缨又向围观之人宣布了这件事:“从此之后,隔壁就是阿苏县了。先前在县城里读书的苏鸣鸾,就是老洞主的女儿,如今是朝廷敕封的阿苏县令,正六品!”
听到的人都惊呆了!交头接耳一阵儿之后,想一想,都说:“女的?”“女的当家?要疯啊?”“这不乱了套了么?”“那也……行吧。”“反正是山上人的事儿。”“她当不当得好家,与咱也没关系。”“这两年不都是她在管事儿么?”
议论一回,倒也无人骂街骂祝缨。
祝缨笑着对他们挥一挥手,道:“大家各自忙去吧!日子该过还得过呀!我不过是去南府。别哭哭啼啼的啦。”那边张仙姑、祝大、花姐,乃至侯五等人都被人围着说舍不得。他们各有熟人,女人们已经抹起了眼泪。祝大还硬挺着不哭。
祝缨率先进了县衙里,将赵娘子夫妇也请了过来,家人也陆续跟着进去了。张仙姑等人到后衙收拾,祝缨还在前衙说事。
赵娘子高兴极了,她嫁到山下三十多年,当时是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的。
她拉着祝缨的手说:“当年,咱们几乎也要接受羁縻了。哪知道那一把火啊!咱们有今天,也是看人呐!真不知道当年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听得人心下恻然。祝缨知道原因却不能说:为了功劳。如果是大破獠人,斩首若干级,掳几千上万户的山民下山来,可比她这样没什么响动弄个羁縻威风得多,功劳也大得多。
祝缨道:“阿姐也收拾收拾,咱们上山。”
赵娘子道:“那迟两天再动身吧!我派人送信,叫小妹好好准备准备!得大大的庆祝一下!大哥升天之后,阿浑闹的那个事……”
祝缨道:“好。有个信儿,小妹也不至于等得太心急。”
“咱们都是信得过阿弟的!”赵娘子说得斩钉截铁。
祝缨道:“正好,我也在这儿再多住两天,唉,以后可不得常来啦。今晚我请大家到清风楼吃饭。”府城那群鬼,且有得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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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楼,祝缨不但将本县官吏、乡绅一总请了,顺手也把项安、项乐的母亲和哥哥也捎带上了。
她是很满意这兄妹二人的,现在她到了南府,不知道这二人家里是否依然支持他们跟随自己。项乐还好,是个男子,项安一个年轻的姑娘,家人如果有有顾忌也是很正常的。但她确实更想留一些女孩子做事。
吃饭的时候她又不说,只与人们叙些闲话。
到了第二天,换上便服,带着小黄和项安、项乐去了项家。项家一家都在,项乐拍开门,祝缨就走了进去。
家里开始还以为只有兄妹俩带了朋友回来了,近前一看是祝缨,忙来拜见。祝缨扶起项母道:“不必行此大礼。我是来谢谢你的。他们两个很好,帮了我很多的忙。”
项母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大人这么说,折煞我们了。他们没犯什么错儿吧?”
祝缨道:“他们很好。我是有些离不开他们。不过我如今不在县里,他们要是跟我走,你这里就冷清啦。”
项母道:“不怕的,家里还有这些人呢!”
项安嗔道:“说得跟我们在家里显多余似的。”
“就你话多!”项母斥道,“大人,她就这样儿,您多担待。呃,这个,一个姑娘家,是不是……不合适?”
项安忙说:“娘!您说什么呢?我挺好的!大人,您别信那个话,很合适的!京城都有女差呢!”
项大郎试探地问祝缨:“大人,您的意思是,还肯要他们么?”
祝缨是担心他们不愿意让项安再出来,项大郎母子是担心祝缨不肯再收留项安了。虽然一个姑娘家放到衙门里不太好听,但如果是女差,正经的吏职,于商人家似乎也不坏?
双方你来我往说了几句,祝缨看明白了:“那就让他们跟我走吧。以后我要去了别的地方,再说。”
能去哪里呢?项家母子一想,总不会是坏地方,马上答应了。
项母又要张罗收拾兄妹二人的行李,项大郎想了想,打算给弟弟妹妹各带个仆人。一家人项父死后,重又回到了温情脉脉。
项家兄妹要跟着祝缨,他们在福禄县的吏职就要转到南府去,莫县丞一点也不介意再空出两个缺来由他来处理。项家更是喜欢儿女再进一步,双方都很欢喜。
唯童立童波有些失落,他们是祝缨在福禄县时一手带起来的,现在祝缨走了,他们留在这里了。虽不是必得上府衙当差,他们的家小都在这里,莫县丞与祝缨的差别摆在那里,这让他们低落了好些天,直到小吴提醒他们:“你们这样叫莫丞看着了,可不好呀。你们只好好好干,受了委屈,难道没长腿没长嘴?”二人才打起了精神。
第三天的时候,山上树兄亲自下来迎接祝缨。
他与初见时比多了一些白发,待祝缨也更礼貌尊敬了。见面先跪了下来:“奉洞主之命,来迎接大人。”
祝缨将他扶起来:“不必行此大礼,或许,还有你的好事呢!”
一旁赵娘子也说:“以后还要叫小妹是‘大人’啦!她现在是县令了!”
祝缨道:“咱们动身吧。”
此时天气炎热,张仙姑和祝大不便往偏远地方去,都留在了县衙里收拾东西。祝缨带着南府的官员,由树兄与赵娘子前面引导,一行人往寨子里去。
中途宿在一处小寨,酒食颇丰,由大侄子亲自迎来。见面先叫:“义父。”
大侄子看起来稍稍萎顿,祝缨见他脸上没有生出戾气来,也放下心来,道:“好。家里还好吗?”
“都好,都安顿下来了。利基家听着葬礼的号角,前阵儿又要来犯,被我们打退了!”
祝缨一挑眉:“利基啊。回家再说。”
次日,队伍到了寨子里。南府司功等人此前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山寨,一见之下并不如想象中的简陋,围墙也算高大,城门也颇牢固。整个寨子竟也有个县城大小,不由惊奇。祝缨道:“不是看过,我也不会为他们请立新县啊。”
苏鸣鸾亲自到寨子口迎接,她的脸上充满了喜气,当先一礼:“义父。恭喜义父高升。”
祝缨道:“等急了吗?”
“急的时候想想是义父在办这件事,忽然就不急了。”
祝缨道:“敕书来了!”
苏鸣鸾道:“请!”
二人并肩而行,身后是阿苏家的近亲以及南府的官吏,再后面是普通的族人。一行人缓缓到了阿苏家宅前的大广场上,那里清洗一新。苏鸣鸾知道山下的礼仪,没在案板上捆个人准备放血。而是正式设了个香案。
祝缨站在案后,苏鸣鸾拜倒在案前,祝缨宣读了敕书。她念一句,那边苏鸣鸾的伴读们翻译一句,再一句一句以奇霞语传下去。
读完之后,祝缨将敕书交给苏鸣鸾,苏鸣鸾再拜。祝缨又以奇霞语告知寨中族人:“以后大家就是阿苏县的人了,与福禄县是邻县,彼此和睦,并不比别人差。”
然后才是苏鸣鸾下令开始狂欢。
祝缨等人都到了阿苏家大宅内,祝缨与苏鸣鸾坐在火塘的上面的位置,旁边是阿苏夫人以及大侄子等人。祝缨对阿苏夫人道:“阿嫂,我总算办成了一件事情。”阿苏夫人道:“是她阿爸心心念念的事,要多谢你呀。”
祝缨道:“我也想对大哥说一声呢,对了,赵苏托我带了些东西来。”又将赵苏之物转交。阿苏夫人接了东西,打开看看,道:“他是个好孩子。”
南府官吏一面觉得新奇,一面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见过一些“獠人”,多半是“獠奴”,少数是一些头人或是小头目,有些交易。都有这寨中的放松情况全然不同。思及一路所见,也是啧啧称奇。
祝缨对苏鸣鸾道:“你是县令了,全县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在管吧?不得有两个帮手吗?你自己想想,要怎么设个僚佐属官,就照一个县的规模来。”
“义父?”
“唔,你哥哥们要安排,还有你的那些个帮手,也得另给人一点说法呀!怎么设置,你看着办。想好了,拟定了,可以上表。我与你联署。也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正好,借这个机会,将你手下的这些寨子呀、人口啦、事务啦,梳理出个头绪来,接下也方便你管。以后交给后人时,也是个清楚的摊子。”
苏鸣鸾道:“我也觉得山下的法子能管好更多的人。”
“那就这样吧。我再住一天就下山回南府,你想好了,去找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