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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虎死沉死沉的,血还没流尽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挣扎的劲儿了。

对面几十名士卒与一些老弱村民也仿佛傻了一样不动,老妇人连滚带爬地骨碌到了老伴身边,两人抱头痛哭。村童们一半被吓到了话也说不出来,一半在好奇地叫好:“看杀人了!”

赵苏将方才祝缨摘下的佩饰交给小江,道:“拿好。”和小吴赶紧向祝缨奔了过去,小江和小黑丫头紧随其后。

祝缨提着王大虎的手指有点僵硬,她得靠这一只手、几根手指的力量将一个健壮的王大虎给稳稳提住,手有点麻。她将目光从常校尉身上移向跑过来的几个人,缓缓地将王大虎松开,王大虎像一口袋麦子一样地倒在了地上,他还没有死透,隐约又动了一下。

寒光一闪,赵苏抽出了腰间佩刀,却是虚惊一场,王大虎并没有暴起伤人。

小吴脸上的表情混合了惊讶、敬畏以及一种很奇怪的兴奋,大声说:“大人!”

赵苏执刀,刀尖对着王大虎,警惕地拨了一下王大虎还温热的尸身,刀尖不动,微偏头向后对仵作道:“你来看看。”

仵作带着徒弟小心地上前,摸了一把,道:“死透了。”

赵苏收了刀,道:“义父,犯人已伏法了。”

此时,围观的人方如梦初醒。

丁校尉大步上前,大赞:“一击毙命!没想到大人有这般身手、这般武艺!是这般英雄人物!”

“刀好。”祝缨说。

他们一齐看向插在土里的长刀,祝缨转动了一下左腕,提起了长刀。士卒们都不敢动,常校尉的手下怔了一阵儿,都望向他,常校尉也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以为一个小白脸,没想到是凶得很。

凶徒,常校尉见得多了,这么不动声色的凶徒还是极为罕见的。如果是面目狰狞,反而不是那么的骇人。常校尉的坐骑不安地动了动,常校尉手一抖,紧张地拢住了马头。他本以为是这一桩很让人火气上扬,但是凭着一股子悍勇就能解决的事情。追杀逃犯呗,多大点事儿?

现在这事情有点棘手了,他不知道祝缨的深浅,一时也没个准主意。

村口传来一阵声响,众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得了赦般地看过去,却是一队人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为首的福禄县尉,后面跟着高闪,又有一些衙役、壮丁等人,他们终于找到了这里。他们有从各村里通知完了找回来的,有从县城里被派出来的。关丞自己不敢擅离职守,将县尉等人派了出来。

两伙人凑了两天终于凑成一个大队,一路打听奔了过来。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些勉强抽出身来的村民,见大队的官差往自己家方向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也跟着过来了。拖拖沓沓,拖了老长的一个队伍。

进了村就往人最多的地方扎,士卒们很自觉地给官差让出了一条路,官差感觉良好,大步冲到了小土场前面,县尉猛地刹住了脚!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祝缨,祝缨左手长刀、右手短刀,一看就像是有事儿的样子。顺着下垂的刀尖他才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地上的……狼籍。一具有点诡异的尸首,一地的鲜血。县尉抬眼看看祝缨,祝缨一脸的平静,县尉打了个哆嗦,小碎步趋上前来,抱拳道:“大人,卑职来迟了。”

小吴问老农取水处——老农家不远就有一口甜水井——打了一桶水提了过来,赵苏收了刀,侍立一旁。小江捧了佩饰等物上前,祝缨伸手抄水洗去刀身的血和泥土,一边对小江说:“叮光的,怪碍事的,放一边儿吧。”

一边取了一条帕子擦刀,对县尉道:“来得正好。”

县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高闪也与童立等人上前,听祝缨道:“公文带了么?”

县尉道:“是,关丞接到您的令,已将文书准备好了。”

祝缨擦好了短刀,收刀入鞘,重新佩回腰间,朝常校尉的方向扬扬下巴,道:“去请常校尉过来。”

丁校尉见状,往一旁闪了一闪,高闪去请常校尉:“校尉,我们大人请校尉过去说话。”他心里很纳闷,这又是哪里来的校尉?

常校尉喉咙里咳嗽两声,下了马,将胳膊架起又用力迈着八字步,大步走了过来。他的脸上一片严肃:“祝县令。”

祝缨提着长刀,道:“校尉说有三个犯人,现其中一个已经伏法了,还有两个,校尉是要同我一同去缉拿呢?还是回思城县等信儿?”

常校尉心中暗怒,一看祝缨又发不起火来,她太平静了,这种平静甚至不是装出来的。

常校尉道:“思城县的流人囚徒,缉拿他们我责无旁贷。”

祝缨道:“笔墨伺候。”

常校尉有些不解,他看向祝缨,祝缨耐心解释道:“犯人逃到了福禄县,我就管得,校尉要在我的地方拿人,须得有个文书。念校尉来得仓促准备不及,你现在写,我就认。思城县的裘县令那里你也不必担心,我已命关丞行文过去了。”

常校尉脱口而出:“你告诉他了?”

祝缨看了他一眼,常校尉只得忍了。他不想写,之前之所以急躁冒进不管不顾,就是想趁别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管是死是活先将几个犯人带回去,以后万事好商量。否则落到别人手里,他的失职是跑不了的。原是为了不落把柄,现在怎么肯再亲笔留下个把柄?

“我不识字。”他说。

丁校尉吃了一惊:“怎么……”

祝缨道:“带印了吗?”

常校尉脸色更是难看,祝缨道:“校尉以前的公文都是怎么发的?是有书办为你写么?那就派人去让书办加紧办好了公文来。我与校尉同朝为官,校尉只要不犯军中法纪,可以离开思城县到福禄县来,我好酒好肉招待。有公文要办案,我也只有襄助的。若是什么都没有又擅自领兵入境。”

祝缨摇了摇头:“那可不行。”

常校尉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时进退两难。他一看丁校尉带的人马数量与自己相仿,再看福禄县又添了好些个仗势的衙差,人数上自己也不占优。自己孤身进入别人的地盘确实不好再耍横,眼见此事想瞒是瞒不下去了,只求能参与捉拿犯人,不能全拿了,至少得接手这一个。

他说:“我当然不会强求。王大虎已然毙命,我携他回去办好文书再来与祝县令共同捉拿另外二犯。”

祝缨道:“只要在福禄县犯有命案,无论死活,都是我的。王大虎我已有了安排了。高闪,将尸首拿去游街,昭示各处。”

常校尉道:“他在思城县也有命案!他还有同案犯未曾到案!”

“毛六和娄七是吗?我正要他们知道,福禄县容不得人撒野。来了都得老老实实守我的法,不许伤我百姓。否则,王大虎就是榜样。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无论军民还是官吏,听了这话都觉提气,许多人跟着喝了一声彩:“好!”

祝缨看了高闪一眼,高闪马上跳了起来,扯着仵作:“你来!”先填尸格,再叫了好些衙役去壮胆,要将王大虎的尸首去游街,以震慑心存歹意之人。

祝缨道:“知道怎么做么?叫两个声音宏亮的,敲着宣谕百姓以安民心。完了将尸首吊在城门上,震慑贼人。”

高闪小心地说:“吊脖子怕会吊断。”

祝缨道:“穿它琵琶骨。”

高闪恍然大悟:“是!”真个带了人,征了辆车,将尸首给搬到了车上立起来。

祝缨又擦好了长刀,也佩好,对丁校尉道:“我这里还有凶案要办,有劳丁兄,代我礼送常校尉出境。”

常校尉处境极其尴尬,他知道自己一开始小瞧了祝缨,但这小白脸也不会做人,忒不给人面子。祝缨又看了他一眼,将他所有的怨气都冻住了。

祝缨对他点点头,手插到桶里洗干净了,擦干净,礼貌地一拱手:“恕我不能远送了。”

她走到互相依偎的那对老夫妇面前,道:“人怎么样?伤着没有?”

老两口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道谢,老农道:“是小老儿猪油蒙了心!一只鸡、一顿饭就能换头驴,想也知道有诈啊!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祝缨道:“你们是有年纪的人,不必这样,阿婆受了惊吓,快些让她歇息去吧。”

她看这小穷破村子想要什么驻村的郎中是不太可能的,想要有药铺也不可能,安神汤也没地方讨。于是让这老妇人“喝点热水,吃点儿东西稳一稳”,然后对老农道:“这是个悍匪,他的驴是偷来的,可得物归原主啊。你吃个教训吧。”

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吩咐事情,对一个相信一顿普通的饭菜就能换一头驴的老农也没有指责他“利欲熏心”,语气并没有什么改变的样子。

常校尉再一门心思想着“悄悄把犯人抓人”也品出不对味儿了,低低地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人走了。丁校尉趁机将他“礼送”出福禄县,临行前问祝缨:“祝大人,你您这儿要留人听使么?”

祝缨道:“犯人已拿了一个,又有他们这些人,丁兄快去快回就好。”

丁校尉道:“是!”

两边的官军离开了,常校尉还想讥讽丁校尉两句,丁校尉却是大大咧咧的,他今天开了眼了,可见老上司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丁校尉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的儿子对一直慢待自己的后爹一样,没翻脸但也没那么恭顺了。常校尉又是一阵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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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又要将这个村子再仔细搜索一遍,赵苏、县尉都自告奋勇,小吴又搬来了一张全村最好的椅子来请她在树荫里坐下。

祝缨道:“拿笔墨来。”她正好趁这个时候再草拟一份公文往南府、州里发去,随时汇报一下,免得常校尉回去之后又生出什么事来。

不考虑文采,祝缨写公文是又准又快的,须臾写就,赵苏等人还没回来。

祝缨见回来一些青壮,里正也回来了,就问一问收成之类。里正哆嗦着腿上前,双腿一弯,啪,跪下了:“回大人,今年收成都挺好,还有两户人家得了麦种,过一时就种哩。小人家也要种麦的。先前不知道有贼人来,现在知道了,一定警醒。”

祝缨又问了一些村里的事,说:“两位都是热心肠,好心招待人并没有错,又受了惊吓,不要苛责他们了。”

“是。”

赵苏等人搜村回来,说:“再没有多余的匪人了。”

祝缨道:“走吧。”

重新上了马,赵苏问道:“大人,去哪里?”

“先把驴归还失主,再去河西村看看,已耽误了几天了,”祝缨说,“王大虎跑到了这里,另外二人并不与他同路,在这里或者胡乱找个方向继续追下去也没意思,不如回到案子最初的那个地方,重头查起。”

她有意教一下司法佐与衙役等人,凡事就多解释两句。

河西村的里正终于得到机会凑上前来,道:“大人,小人前面带路!”

他们骑马往外走,带上了那头驴,先去邻村还了。邻村正在办丧事,村口吊着个白色的灯笼。看到她回来了赶紧回村汇报,祝缨道:“都整肃些。老人也死了。”

夭折的孩子是没有这样的排场的,必得是那个受伤的老人也伤重不治了。村里的人哀戚之色并不浓,倒都有点畅意——早些时间,高闪已将王大虎的尸身运过来示了一回众了。由于天气依然没有冷下来,高闪急着在尸身腐败完了之前跑遍地方,没让他们多看多久就带着尸首走了,也算是报了仇,安慰了逝者。

祝缨又去拈了香,再给了遗孀一吊钱,然后将驴发还丢驴的人家。这家人早看到自己的驴了,听到一声“发还”,不由自主笑出声来,旋即又强忍着来叩谢。祝缨叹了一口气,对丧家的三兄弟道:“你们三个,以后好好赡养老母,不要让我知道一月三旬下旬养老娘吃亏占便宜这种话!亡父的遗产你们要是分不好,我就给你们分了。”

三兄弟忙说:“不敢不孝顺。”

祝缨道:“行了,办事儿吧。”因为凶案,倒耽搁了收割。

安排完这个村子,继续让河西村里正带路,一路往河西村去,有岔路的时候,她都派赵苏或者小吴又或者童立骑马过去问一下有无案情,又或者丢失了什么东西。问了三四个村子并无异样,只说有一队官军也来问过,但是确实是没有什么异样——除了被官军顺手拿了仨瓜俩枣。

一行人还没到河西村,丁校尉带队回来了,两下撞个正着。祝缨一向是个看起来十分安静的人,丁校尉见她杀人时心里是敬畏的,跑了一路再回来,看到她那张脸又恐惧不起来,说话却变得十分的乖巧:“大人,常某已经送走了,我亲眼见着他过的河。”

祝缨道:“有劳。”

“不敢不敢,怎么也是福禄县的兵,大人又待拿们不当外人,我们该出一份力的。现在要做什么?”

祝缨道:“去河西村吧。”

丁校尉才从河西村回来的又要回去,他一点怨言也没有:“我认得路,这边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河西村,村里的人不免嘀咕:“怎么又来一拨人?还能不能干点正事儿了?”慑于官军与官府之威,又都不敢大声说。他们村受害最深,青壮也不敢全都下地干活,每天总要留几个在村里守着,弄得风声鹤唳,又耽误正经的农活,心里早把贼人祖宗十八代骂遍了。

里正跑了回来,大声道:“大人亲自来了!大人亲自来了!已杀了一个杀手叫王大虎的!司法佐再带着尸首示众哩!另外两个人也知道是谁了!”

村里的人本来将他也埋怨上了:“也是个办事不牢的,出去这几天,尸身都放臭了,还不见他回来了。”

现在村民又转怨而为喜,都出来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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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村也有识字碑,识字碑也是立在村中的一片空地上,祝缨就在这里先集合人。这里的识字碑前倒没有柴草,但是有些碑被摸出了点包浆,有的碑就没人理睬。祝缨留意看他们在意的是与些农时之类有关的,也有“识数”用的,颂圣篇实在没人去理。

她先问:“当日谁是亲眼目睹的?”

人群里推出来几个老小,老的也有拄杖的,小的也有吓得伏在母亲怀中的。祝缨将常校尉那三张画像拿出来让他们辨认,老人将杖夹在腋下,手理着画像,头直往后仰仔细研究画像:“是他!就是这几个畜牲!”

祝缨将几个能稍微能说清楚话的人叫来,让他们:“带我去看看。”

过了这几天,看这办丧事的样子,尸首要么清理过了,要么就开始腐败了,不如先看现场。

她先到了村边一处屋子,屋子里打起了黑白的幡,一个老人说:“起先是在这里,来了几个外乡人,咱们不知道,他们家叫嚷起来咱们才来看的……”

祝缨将这里看了一圈,办丧事的人来人往,地上足迹杂乱不堪。赵苏看得眼花缭乱,司法佐比他还不如。祝缨道:“看好,这是王大虎的足印,咱们看过他丢弃的草鞋,只要找出这双鞋印,则与它相近而同进退的就必是同伙。”

赵苏听明白了,又找出几个草鞋印,但是“同伙的鞋印”怎么找呢?他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这句话从来没有这么难过。祝缨折了根树枝,又开始画圈,她画着圈告诉赵苏:“你看鞋印的位置、移动的走向。”

这是最基础的,再有就是其他一些细节,都是祝缨闲时观察而来。

最后,祝缨指着两组鞋印说:“就是这两个了,以二犯的身高、体重估计,这个是毛六的、这个是娄七的。”

“身、身高?体重?”

祝缨道:“高矮胖瘦不同,脚掌落地用力的部位也不同。高个儿的腿长,步幅也会大一些。”

她说的全是细碎的点,加起来不知怎的就是整个真相了。然后她看了死者,一个老妇人,祝缨和仵作只好站在屋外。小江上前,低声道:“我来看吧。”

老妇人除了被殴伤,没别的伤口,小江出来禀道:“她下面,脱垂出来了,生孩子时伤的吧。”

仵作道:“这个不用管。”

祝缨道:“要管的。接着说。”

小江道:“是打死的,内脏出血,死的时候会很痛,不过走很快,没痛太长时间。”

祝缨点了点头,对带路的人道:“好了,老人家,你再说说他们接下来去了哪里。”

老者道:“这儿。”

祝缨沿着三人犯案的路线在村里走了一遍,起初三个死伤者是在自家附近,后来就是闻讯而来的人在离家比较远的地方被打死打杀了。地上的血迹大部分已经被清理了,祝缨对司法佐道:“记得宣谕全县,以后再有命案,不可乱动现场。”

司法佐道:“是。”

被火烧的地方更因救火被水冲得一塌糊涂,比起当年金良家那个优秀的火灾现场,这个可谓难题了。这家没死人,却也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一家人缩在仅剩的一间屋子里,哭都哭不出来了。

河西村不太富裕,当时没有闲置的牲口在村中,所以三人是步行逃走的。这让祝缨扼腕,福禄县可供乘骑的牲口比人少,更好认一点,且牲口蹄印会重、又不能控制便溺,容易留下痕迹。

祝缨又命暂取了一贯钱给这一家:“先拿这个过活。待稻谷打下来了,再重整房舍。”

三人在河西村里杀了两位老人、三个孩童,又重伤了一个孩童,这个孩童不消说,也是伤重不治了。他们还在这里拿了一把柴刀、两把菜刀、一柄铁叉。

柴刀是王大虎的凶器,已然被收缴了,现在就剩菜刀和铁叉了。

祝缨在村子外面又巡了一圈,勉强找出三人是同行出的村子过一个岔路时才分开的。王大虎走的那一条不用去看了,现在摆在她的面前有两条路,选哪一个呢?祝缨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就它了!”

那是娄七走的方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纯是因为刚才问口供的时候,王大虎是最凶的,其次是娄七,王大虎虽然狡猾而手辣但杀人就杀人,娄七还会放火。

一行人循着足迹往前走,看出个方向来之后,脚印有断续也就没关系了,沿着大方向往前追,总是很容易再续上的。娄七走的方向让祝缨不喜欢——他往西乡方向去的,也可以说,是往山里去的。落草为寇当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那样的话就难办了。祝缨也不敢托大,她对山林远没有平地那么熟悉,未必就能追得上。

走过了两个村子,也有丢了衣服鞋子和饭食的,也有丢了钱的。丢了钱的人家,骂得尤其的狠。祝缨心道:这钱恐怕是找不回来了。

说来也怪,王大虎一路杀,娄七走了两处却只是偷些东西,他偷了衣物、鞋子等换上了,但是没有偷牲口。接着,在一处晒谷场,他的足迹到此为止。

跟丢了!

随从们大气也不敢出,都怕祝缨面上下不来。祝缨却不慌不忙,道:“叫里正来,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生人。唔,对了,这儿离王翁的家很近,把王翁也叫来吧!”

丁校尉道:“难道是他们藏匿了犯人不成?”

赵苏道:“校尉,话可不能这么讲。”他与王翁关系并不好,但是王翁与赵家也有些很远的亲戚关系,又同是本县的士绅,面上总要维护两句的。

不多时,二人都来了。里正连滚带爬,王翁也一脸的灰败。祝缨道:“莫急,问件事儿,不是来问你的罪的。”

里正道:“大人,是不是恶人逃到小人这里来了?咱们没见着呀!”

祝缨命拿了画像给他看,里正一脸的为难:“当真认不出来。”

娄七长得非常泯然众人,从面相上很难让人记住。祝缨又问王翁,王翁也沉声沉气地:“不曾见过。”

祝缨问道:“有脸生的人搭车么?”

王翁马上回道:“没有!”

祝缨与赵苏对望一眼,王翁答得可太快了。里正从中圆场,道:“天儿也快黑了,大人,您今晚往……哪儿歇下呢?”他瞥了王翁一眼,王翁竟然没有搭话。

祝缨道:“不拘哪一处,没有那么多讲究,能住得下就行,这么些个人呢。”

里正道:“好嘞,您这边请。”

祝缨等人与这两人往村中走去,王翁的家不与乡民住在一起,他的庄园有差不多半个村庄大,一条路将王翁家与村民隔开。

随从中有人低低地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竟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他的房子很金贵么?”

话也只能这么说说,因为真的算比较金贵。

哪个村都不会特别的富裕,福禄县这样的穷地方更是如此。文人写村民杀鸡宰豚置酒招待,这个“村人”就很有讲究了。比如说顾翁,他身上无官无职,说好听是“士绅”,严格说他也是“百姓”。而县城集市上卖橘子一文钱十个还要数半天的夫妇也是“百姓”。

若要以为“百姓顾翁具酒款待路人”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情况,真是要被坑死的。

老农为了一头驴而招待一个陌生人的时候,祝缨没有责怪他也是因为这个,太穷也太缺这个了。

王翁户籍算本村的,但是他的庄园与普通的村中富户的村子差别还是很大的。这样的房子不招待县令,无怪衙役们要为祝缨打抱不平了。

祝缨自己倒没有抱怨,她低声对小江道:“呆会儿你同这村里的妇人聊一聊,问问王翁家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些乡绅,日常巴结还来不及呢。现在没接茬儿,必有蹊跷。

小江道:“是。”

那边里正张罗着收拾自家的屋子来款待祝缨,村口又来了一队人,带队的人进村就问:“老师呢?”

顾同!

此时秋收的假还没结束,他在放假中,高闪将王大虎的尸首游街过了县城,顾同就坐不住了,跟顾翁回了一声就追了过来。

见了祝缨之后就抱怨:“王阿翁怎么让您住这儿呢?”

赵苏道:“他必有蹊跷的。”

顾同问道:“怎么了?咦?他一向是个脾气不错的人,他家的脏事儿也少,这个你知道的呀。”

一个县的大户拢共就那么二、三十家,只要想“门当户对”就必得沾得亲戚。除了相邻争夺各种资源结了血仇的,其他的就都是远远近近的血亲了。顾同和王翁也是亲戚。

为了案子,赵苏告诉自己。他对顾同使个眼色,两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

顾同道:“这个好办,我去问他。”

祝缨道:“不用问他,问问他家管家有没有雇短工,都雇了什么样的。是不是用车载了家去干活的。或者问问车夫,要问赶大车的,有没有搭车的。鞋印消失了,但穿鞋的人不会凭空消失。骑牲口、坐车等等,都是可能的。”

顾同道:“好嘞!”

他不及洗脸就往外冲,险些与回来的小江撞到一起,他忙说了一句:“对不住。”就又冲走了。

小江进来,道:“大人,这里的娘子们说,往常这个时节,她们也有被叫去王家大院里做饭的。今年也一样,昨天还是前天,家里后院有哭声和叫骂声,听到一声尖叫,后来声音就息了,再后来,就看不到丫环们往前面来了。然后就不顾着正秋收忙,招呼了人手说要拿贼。拿的什么贼也不知道。”

赵苏道:“确实不对。他家后宅有事!”

因为农忙的时候,连家里的丫环也是会帮忙做些事,厨下帮忙之类也是有的。丫环不让动了,这也不对。王翁还要自己人拿贼,难道是他被偷了不能对人说的东西?否则报案多好?

天擦黑的时候,顾同跑了来,道:“老师,还真有个事儿!”

祝缨道:“坐下说。”推给了他一杯水。

顾同左右看看,跳起来关了门,才低下声音神神秘秘地道:“王阿翁请您过去一叙!看来是真有大事儿,说是不能在这儿讲。他已安排好了房舍,等着招待您呢。”

祝缨道:“你干什么了?”

顾同道:“我说,反正您能查得出来,他现在说了还有余地,等您查出来了,再说什么都晚了。他就托我来请您过去了。”

赵苏道:“好大架子。”

顾同道:“我看倒像是真有难事儿,这时节,他家晚饭不见丫环帮忙哩。”

祝缨道:“好吧。”

一行人打着灯笼去了王家大院,王翁将祝缨请到正堂坐下,将门一关,自己带着一家老小跪了下来,哭道:“求大人为小人做主啊!”

祝缨道:“你起来,且慢说来。”

王翁哭道:“哪知好心收留个人也会出事呢?那个贼人先是搭家里运谷子的车,乡里常有的,当时没在意就捎他一程,不合家里缺短工,贼人什么活都能干一些,还会修木具,要价也不高。小人留他做活,他半夜里……”

这人开始两天干得挺好,三天一过原形毕露,翻墙进了后院,将王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给糟蹋了,又顺了一些女孩儿的首饰跑了。姑娘都说好了人家,也是县里大户,这种事情怎么好声张?

王翁更没心思招待查案的祝缨住到他家把事儿给掀出来了。不但不招待,他还自己招呼人自己去拿贼,但又不让人提供信息给官府。这事儿,家丑,不能外扬!若非顾同恐吓,他恐怕还得拖着耽误功夫。那时娄七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祝缨取了娄七的画像,问道:“是他吗?你看仔细了。”

王翁有点为难地道:“兴许是吧。真记不清,长得一点儿表记都没有。”

祝缨问道:“小娘子呢?她记得吗?”

王翁一家哭得更凶了,祝缨道:“请来一见吧。小江。”

小江点点头,往前站了半步,预备着安抚。王翁的妻子去了一阵儿,回来说:“冤孽,不肯出屋子。”

祝缨带上画像,与众人一道去了后面。王小娘子的住处在很里面,院门很小。进去之后里面倒还精致。王翁推开了门,王翁的妻子道:“八娘。”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王翁的妻子又叫一声,声音有点变,慌张地走了进去,又出来说:“在里间。”

男人寻常不好进闺房,祝缨道:“我们就在门外。”

王小娘子被母亲和丫环架了出来,她十七、六的样子,白净瘦弱,头上一点饰物也没戴,穿一身白衣,脸上神情十分的惊恐。祝缨让小江上前跟她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应,王翁道:“问你话呢,说完了你就能休息了。”

王小娘子听到父亲的声音也是一颤,往母亲怀里偎去。祝缨道:“小江,你同她进去慢慢讲,这个拿去。”

她将画像给了小江,小江拿了过去,王小娘子看了祝缨一眼,又往里更缩了一点,小江低声道:“你只认一眼,是不是这个人。”

王小娘子看一眼,尖叫一声,王家人变得不安起来。祝缨道:“小江,出来吧。”小江只得走了出来,说:“像是认出来了,又或许是看着男人就害怕。不好说。”

祝缨对王翁道:“这里从案发后有多少人来过?”

王翁道:“只有自家人、几个丫环。”

“哪几个自家人?哪几个丫环?没有你不知道的人来过吗?”

王翁断然道:“没有!”

祝缨道:“事情要快!打起火把,连夜找,找着了就去缉凶。居然敢殴伤百姓!真是可恶!”

王翁大喜:“大人?”

祝缨道:“令嫒难道不是受伤了?贼人不是以肢体毁伤他人?”

王翁的妻子安抚完女儿出来,听了这句话,由哭诉的哭变了个哭的调子,道:“大人,大恩大德。”

祝缨摆了摆手,道:“打起灯笼火把,咱们找贼人!”

王翁道:“大人,此贼脸上并无表记,要如何找呢?”

祝缨道:“我不看他的脸,他在我这儿可没面子。”

进来的都是王家自己人与祝缨、小江,王翁亲自点了火把,祝缨接过一枝,慢慢地寻找,果然与之前娄七的足印吻合,这货还会翻墙!

娄七虽然换了鞋却不能换脚,祝缨仍是找到了他的踪迹,又问王娘子:“丢了什么样的首饰?丢钱没有?丢了衣裳吗?开个单子过来。”然后又问了娄七犯案的时间,竟是在昨天!

祝缨道:“那就走不太远,今晚先休息,明天一早就找她去。”

王翁道:“好!”声音略大了些,屋子里起了响动,接着是水声。王娘子道:“我去看看。”

祝缨道:“创口清洗之后上药裹伤即可,反复清洗反而伤身。”

王娘子哽咽道:“是。”

——————————————

当晚,王翁摆出大宴招待祝缨一行,祝缨道:“有饭有肉就很好了,不要费这个功夫,你的钱不可贵,农忙时功夫可贵。也不要浪费这个时间,吃完咱们就睡了。”

王翁道:“是。”

赵苏和顾同心里都有点猜想,吃完了饭,两人也挤到祝缨面前表示要问个晚安,号称“晨昏定省”。

祝缨道:“是娄七。他殴伤了王家小娘子。”

顾同的声音里有了点怀疑的味道:“殴伤?”跑人后院里就为打个小姑娘?谁信啊?那是悍匪,要是杀了王小娘子他就信。

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低下了头。

“以肢体毁伤人本就是殴伤。受了殴打的已经够难的了,何必呢?”

“那就能判个死刑了,毁人清白,坏人贞洁,死不足惜。”顾同近来研究律法,流放犯逃跑又□□妇女,加刑给他判个死刑完全没问题。

祝缨道:“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

“诶?”

祝缨道:“凡有威权者莫不如此。有这样的效用,为什么不做点人事?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我说她失贞整个福禄县都会盯着女人的□□,只要我不当一回事儿,整个福禄县就能宽容些。做大事的人,眼睛就该看点儿该看的。

有人受害就该去惩罚凶手而不是审判苦主。娄七本来就是要死的,王氏还有很长的岁月要活,何必先逼她承认屈辱,再逼她承认不洁?为个没那么重要的事,将人逼入绝境,就是与□□犯合谋害死人命。这件事先这样吧。”

小江轻声说:“都是命。”

祝缨道:“她的命,在我这儿改了。就看她照不照我改的走了。”

“咦?”

祝缨道:“我判得了命案当然也判得了命,没什么是不能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