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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义父?

祝缨在心里问。有的义父被敬奉终身,有的义父被用完就扔。

义子和义子也不一样,有的义子像家生子,有的义子像亲生儿子。

祝缨迅速地在心里划拉了一下自己和赵苏的关系,不由怀疑这小子是不是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赵苏头一回出现在她的面前就是一派能人范儿地把两只白雉送到了她的面前,并且还拒绝了她的酬谢。

但是接下来他却又表现得与福禄县大部分的富家子弟没有太大的区别,些许差异也可以用“混血”的原因来解释。

猛一下要给她当义子?

倒不是能不能认义子,宦官都有人上赶着去当儿子呢,也有一认几十上百号的。然而之前赵苏也没有特别的表示,祝缨也确认自己没有暗示过什么。如果说因为德行,她自己在福禄县这一年干的事儿确实收获了不少好评,给人当爹?还差点火侯。

那这孩子不是傻就是别有胸怀。

祝缨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

赵苏想得好好的,他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观察了祝缨很久了。县里来了新县令,能遮头上一片天的人不留意才怪了。哪怕是另一个汪县令,他们也得把人糊弄好了,直到请到府城歇着。

祝缨留在了福禄县没走,倒把福禄县走了个遍,赵苏家也与其他人家一样,晾着她。直到她动了雷广、清了县城,赵苏才一种隐讳的看戏的心态送了两只白雉。

他是个混血,两头都沾点儿,又读书,知道白雉的意思。“打地痞动豪强”与“献祥瑞”两件事情是很矛盾的,他想知道,县令得到了白雉接下来要干嘛。

然后就听说逋租被免了。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直到祝缨说他“心里有主意”赵苏下定了决心——得认这个义父。

认义父这事儿不会太顺利,他有预料。

他说:“我心里很清楚。这里的习俗,对一个人的敬服超过师长,心里就想拜为义父。”

他不知道的是,祝缨这人闷在心里的话比说出来的多,“心里有主意”的下一句是“主意大得很,还在我面前装”。她把县里打完了一轮,赵沣父子必然是知晓的,这样赵苏还过来送个白雉,还瞒着来历没说明白。祝缨在第二次巡视十三乡,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然看出他并不如外表那样的“老实”。

祝缨道:“我有什么好敬服的,想干的事儿还一样都没干成呢!”

赵苏仰着头,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说:“等干成了就轮不到我来拜了。我信您是必然能办成的!”

祝缨道:“起来说话。”

赵苏没有坚持,很听话地站了起来,目光仍然不避开祝缨,而是认真地说:“晚生的出身,占了便宜也吃了亏,又以才智不输人自许,在罗网中挣扎了二十年。”

祝缨心道,那你怪能忍的。她没说话,也平静地看着赵苏,赵苏心里也没个把握,仍然接着说:“您是我见过的把罗网开了一道缝的人,您一定能做成许多事情,我愿效犬马之劳。”

说完就站住了,没词了,往下说得再多就不像他了,也未必就能说服这位“义父”。

祝缨不提他的父母,不提他能做什么,也不问他的具体条件,而是说:“我在为所有的学生开一道缝,为全县开一道缝。”

赵苏道:“我与他们都不一样。在您眼里看着一样,别人眼里还是不一样的,我也不想与别人一样。男人丈夫,不能泯然众人。”

他将这对话当成了一场考试,没有被赶出考场他就当还有机会。有的人写满了整张卷子、有的人交一张白卷,最后的结果,交白卷的被取中了,写满了的却落了选。他不一样,他有半张卷子不用写也能得分。

祝缨道:“回去想清楚,再来同我讲话。”

赵苏不肯走,说:“就是想清楚了才来的。”

祝缨道:“去把你的父母请来。”

赵苏道:“是。”倒退三步,转身去请父母过来。

小吴和曹昌全程听了过来,已听得呆了。曹昌本来是为自己的一点心事惴惴不安的,等赵苏说完这些,他已无暇再想自己的事儿了,满心都是一个念头——他可真敢想啊!

小吴也想咬手指头了,他小心地问祝缨:“大、大人,您这是……”

祝缨看了他一眼,说:“是什么?”

“这、这、这……家、家里……”语无伦次说了几个字又想起来,祝缨干什么事儿哪用跟家里申请呢?干完通知一声也就完了。几曾见真正的当家人跟别人请示的?

小吴心里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甚至忘了自己身上的事儿。

不一会儿,赵家一家三口都过来了。赵沣心中忐忑,赵娘子一脸严肃,儿子赵苏比父母都镇定。三人来拜见了祝缨,赵娘子也没有前几次见的那么挥洒自如的样子了。

祝缨让他们坐下,也不先开口,赵沣先拱手道:“大人,小人情愿将这孩子送与大人做义子以供驱策。”

赵娘子道:“我嫁过来二十多年了,来回也跑累了。往后您要派他什么事,就让他去干,与山上联络也好,又或有别的事也罢。我也都不管了。”

祝缨看了看赵苏说:“知道朝廷对官员外任的约束么?”

“上计、佐官、御史。”

祝缨道:“朝廷制度,为防官员在外任上勾连地方豪强、偏袒诉讼、鱼肉百姓、私怨报复,不让官员回原籍任职,不许在任上与当地结亲,不许娶当地人为妻、不许在当地纳妾、不许与当地士人结为儿女亲家。总之,不许有亲。”

认个比较正式的义父子而不是拿来当仆人护卫的那种,跟这个沾边儿。但是所谓蛮夷之地,有时候为了特殊的需要也会放宽一些限定。朝廷也比较稀罕一些“四夷来朝”、“蛮夷拜服官员”的好事,只要没有勾结造反的嫌疑就行,普通文官这么干还算安全。赵苏他舅又是正经的洞主,他是兼具双重身份的,能擦着个边儿避开“任上沾连”。

祝缨没有一口回绝也是因为这个,但她又不明说“蛮夷”,而是讲:“你的资质以前总没有入县学,原因我心知肚明,这不是你的过错。有人耽误了你、耽误了整个地方的百姓,为弥补前人的疏失,我今天就破个例。咱们把话讲开,无论日后如何心中也可无愧了。”

算是认了赵苏。

此事是谁的主张已然不太重要了,虽然祝缨猜是赵苏的提议,但是他的父母答应了,尤其是赵娘子,这就代表着祝缨能与奇霞族搭上线了。

她到任之后就对治理福禄县列了一本账,治理这个地方有几个难点:

一、语言不通,不是指她不懂本地语言,这个她能学,而是本地百姓的语言与官话不通,这是妨碍朝廷管控的。由此又引出许多问题。大部分人言语不通就学习不好,再每个别的缘由就无法做官,无法做官就参与不进朝廷,对朝廷的感情就淡薄,容易“不服王化”。

二、水土不服,不止是外地人初到本地容易生病,不小心还要病死,就是本地人常住在这里,也是只对“烟瘴之地”有一定的习惯,并不是完全不受影响了。

三、穷。这个一眼看得见,物产还不怎么丰富。

四、人口少。名义上是个上县,实际人口根本没那么多。祝缨上来括隐,至今这个窟窿也还没全部填满,仍然有一点差额存在,只是不那么明显了而已。

五、耕种环境不太友好。草长得比苗疯,地想好得一代一代用人力堆起来。本地人又少。由于这个原因,它不但穷,还容易饿着人。县衙再照着原来的数目征税,逼得人弃耕跑路又或者成为隐户。这就让人口更少了。

六、民风。偏僻之地的风气,多少带着点儿“首善之地”鄙视的东西。

七、离繁华之地太远,交通通信不便。

这些又都与所谓“獠人”相关。

想治理好福禄县,就不能只空口喊着“造福百姓”,等“獠人”看到了自动赶来拜见。还得主动跟一向不被朝廷看得起的“獠人”打交道。整个朝廷与“獠人”打交道的经验都不太丰富,对“獠人”的了解也很有限。祝缨敢打赌,朝廷甚至不知道“獠人”里有多少个族,连“奇霞”这个音的意思是“美玉”在福禄县都有很多人不知道呢。

又有很多人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为由并不真诚,喜欢使手段。彼此之间的缝隙就越来越深,互相骚扰之下没个安定的环境,人也就更加不愿意往福禄县来,福禄县的人口就更乐意往别的地方跑。

祝缨现在虽然打开了局面,但是接下来能做到什么样、会不会中途被破坏,得跟这个奇霞族多接触才能知道。

她还有一个疑问:从她到了福禄县开始,就没听到有报奇霞族,或者说“獠人”跟县里有什么大的冲突的——普通打架斗殴、零星拐卖的事儿不算。

就这么太平?不能够啊!前前前前那个知府,可是烧死人家好些头领,现在这洞主说不定就是因为亲爹被烧死才能上位的呢!那能忍了?再有,福禄县的守军呢?

为了三十头牛、三十匹马,洞主下来跟她立誓?

立誓的时候还有刺客突袭。

奇霞族,或者说整个“獠人”的群体里一定有变故,只是因为山路闭塞、语言不通,才没有为山下的人所知。

祝缨决定插手这件事。干好了就是她的功劳,她愿意捞这份功。

————————

赵家一家三口得到她允诺,也都高兴了起来。

赵沣笑逐颜开:“在下这就去准备明天的喜宴!”

赵娘子能答应,也是因为对祝缨有了改观,她说:“你们不是喜欢查个好日子的吗?先找个日子,再好好准备准备。”她是不太在乎让佃户再多累一累过来庄园里当差准备个盛大一点的仪式的。

赵苏心生喜悦,他既对自己“獠女之子”的称呼十分厌恶,最恨有人拿“獠”字称呼他、恨别人说“獠”,也讨厌别人因他舅舅的关系又对他有一种利用与疏离的客气。换个人告诉他“县令大人因为你是獠女之子才认你做义子”,他心里一准是不痛快的。

不过说话的是祝缨,他就又不生气了。

赵沣只想尽快把事情敲定,虽然认义父是因为“獠女之子”占了便宜,但是儿子是他赵家的!

他说:“择日不如撞日,还有春耕的事要忙呢。大人,在下这就去准备!娘子,你们都来帮我吧。大人,在下这就告辞了。”他说话的时候都带点笑音。

祝缨道:“有劳。”

赵沣又怕深夜忙乱影响了祝缨等人的休息,他避开了客房一带,只用另一侧的仆人,连夜在前厅里准备起来。半个庄园灯火通明,却连条狗都不让它叫出声来。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身,早饭已准备好了,忙了半夜的仆人们打着呵欠准备重新洒扫院子。

赵沣虽然尽力,宾客却是不多,只有莫主簿等随行之人。请祝缨上坐,再让赵苏来拜,献茶——酒就不敢再让她喝了。

祝缨也解下一块玉佩来给赵苏,玉佩是郑熹从京城打包了送过来的。郑熹出手给祝缨的东西在京城或许算不上顶尖也是能看的,到了福禄县就更是上品了。赵苏也是见过一些珍宝的,接了玉佩一上手就知道此物价值不菲。

当下拜谢。

莫主簿等人也都上来恭喜,口里说着吉祥话,心里却骂:赵沣好生狡猾!好生不要脸!就仗着大人心地好,就敢诓骗咱们大人!

此时他又忘了祝缨才到福禄县后之“心机城府”以及“下手狠辣”,只记得祝缨开荒种地租耕牛了。

赵沣也微有得意地应酬。

一场酒喝到了下午,祝缨就在赵家又多停留了一天。

因是春耕,赵沣下午醒了酒也听取一下春耕的进度,赵苏便理直气壮地到了客院来“侍奉义父”了。“子侄礼”执得名正而言顺,且他也不是毫无准备来的。

祝缨正在批公文。

小吴在研墨,曹昌在准备明天去身的东西。赵苏看着个祝缨蘸墨的空档过来叫了一声:“义父。”

祝缨道:“来了?你是接着在家住着看着怎么调度家里春耕,还是跟我回县里?”

赵苏道:“自是侍奉义父回去,儿自十五岁起,就协助父亲安排家事了。”

祝缨道:“嗯,我写完这两笔再与你细说。”

赵苏答了一声:“是。”

祝缨这份公文没有避他,写的内容是与春耕有关,是一条调两头耕牛给一个叫大扬坝的地方的令。春耕大致的规划是照着她预先的计划走的,然而中间也会有一些变动,需要及时调整。不调整问题也不大,就是谁摊上了谁倒霉。不过她既有余力又有办法,也就给解决了。

一边接过曹昌递过来的毛巾擦手,一边说:“县学的假还没完,你也能有功夫好好想想将来的路。”

赵苏道:“我听义父的。”

祝缨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自己的路会没有想法吗?”

赵苏道:“以前是有的。可是如果见识短了,想法就是蠢念头。儿在福禄县活了二十年,想要立时补了二十年的见识也是不能够的。义父见多识广,必不会误我。”

“你们都不愿转科,也就没别的可说的了。那就只有一句话,你回去之后照旧温书,先把五经给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别信什么‘不求甚解’,不求甚解的那个人他不用考试。”

“是。”

祝缨把晾干墨的公文封好,让小吴:“拿出去快些发了。”

“是。”

祝缨又说:“坐,咱们聊聊。”

赵苏坐了下来,祝缨道:“咱们俩不用说虚的了。说到考试,人们为什么这么重视呢?不过是‘学而优则仕’还是为了出仕做官。

做官也不是非得考试不可的,还有荫官,有举荐,吏转官的也有,这都算正途,还有以奇技淫巧得官又或者以贿赂求官的。这些数目不比考上的少。等你出仕后就知道了,不定在哪里遇到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水深,一头扎进去容易呛着,如果不是不得已还是慎重些准备。”

“是。”

祝缨道:“你的同学们也都不愿意转科?”

赵苏道:“有您在,您又会管县学,自然……”

祝缨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你们光背书就不行。”

“可是……”

“回去给你看一样东西。”

赵苏道:“是。儿也有一样东西要给您看。”

“哦?”

赵苏拿出一张画的简图来,上面是祝缨没见过的山川样子,她不动声色看上面标着个“奇霞”,又有一大河,对岸标着个“基利”,此外又有一些显然是音译的名字。

祝缨看那张图,是真的“简”,它是由几根线条圈出来的东一块、西一块的不规则的面积拼成的,模样也失实。

赵苏用它来说明一些情况是足够了的:“都说‘獠人’实则有十几种,舅舅所在为‘奇霞’亦即美玉之族。‘基利’是勇猛的意思……”

经他介绍,这“獠人”的族别有许多,还有一些是自己也没个称呼的,就自称是什么山神的后代、太阳的子孙之类,至少有三种人的神话说自己祖先是从鱼肚子里跳出来的,这三种人彼此又不承认是同种。

“山下人”如果需要区分的时候,则会根据一些牲称呼他们“白獠”“黑獠”“髡獠”等等。其实没有一个族是“獠”。

“‘獠人’之地多山,外人多不得入,不知其广。若将‘獠人’所处之地统之一处,不下三州之地。只是道路崎岖难行,语言又不通,也有商人经过。商人也是,开一条商道之后便经营这一路……”

又说人口,“獠人”的人口是没个具体数目的。而且“獠人”这个群体也不是完全的不开化,他们有首领、有管事、有奴隶,也有织一种有特色的布,通常染成蓝色或者黑色,也会打制银器首饰。还有人会种地,只是产量低,甚至不如福禄县。

这些种地的人,还有一部分是历代以来避赋、逃避兵祸、被掠入山的“山下人”。他们有些人识一点字,通两处的语言,也教会一些首领或者部族中的聪明人学一点山下的话,部族中的一些商人多半与此有点联系。但是时日久了,大多数人后代也就“獠化”了,不但不识字,连原本的语言也忘了。

再者,巫祝有地位颇高。既占卜,还兼看病。

又有,各“獠”之间也是互相攻伐。不止各族,即使是双方都承认大家是一个种的,不同的寨子、不同的势力之间也打得很凶。打起来大部分人是完全不怕死的,因为赢了就可以拥有奴隶了。再者,祭祀的时候最好的祭品单子里也包含着人。奴隶身份低微,得大量的献祭,如果有对家身份高的人、最好是首领来当祭品,神明和祖先一定会保佑自己的!

这些内容说出来,对祝缨也有用、也没多大用。它没有涉及太多具体的细节,连个地图都跟她拿脚画出来似的精确,也没有讲到核心的问题——“獠人”出了什么事儿,为何要与她接触?还弄一洞主的闺女到县城住了这么久。

小吴很有眼色地给赵苏递了碗茶:“小郎君,喝口茶。”

赵苏趁着喝茶的功夫又捋了捋思路,接着说:“至如儿的舅家,‘洞主’的称呼也不知道是哪一辈哪一族的人被人看到了传出来的,山下都称‘洞主’,山上称为‘家主’,家又不与咱们说的‘同族’完全一样。舅家这一支并非奇霞的全部,是阿苏家。”

“阿苏”的意思是狼,不过山下没什么人在意这个,赵娘子姓给赵沣的时候,赵沣这边还当人家姓苏呢。赵苏的名字里的“苏”字,就是这么来的。

小吴和曹昌都听得入迷了,不知道侯五什么时候也抱着刀倚在门框上听着。侯五这回立了功,他又不肯混个官吏当当,只说自己这嘴不挑时候,管不住。祝缨就给他的衣食加档,侯五高兴地答应了。

看到了他,祝缨对赵苏说:“认一下他的声音他的脸,以后要听他背后说你的坏话一定不要计较,他背后谁的坏话都说。专说最不爱听的。”

小吴和曹昌都捂嘴直乐,赵苏不动声色:“好。”

祝缨道:“你去收拾吧,咱们明天启程。”

“是。”赵苏故意没拿走那张图。

祝缨将图捏起来往笔洗里一放,说:“行事小心些。”

赵苏微微低头:“是。”

——————————

赵苏一离开,侯五就说:“大人,我的嘴也没那么坏吧?”

祝缨道:“你怎么到我身边来的?”

侯五熄火了,小吴和曹昌又笑了起来。小吴道:“赵小郎君讲的可真新鲜有趣哎,以前都不知道的。”

祝缨道:“这就有趣了?”

“没趣吗?”小吴好奇地问。

祝缨道:“有趣的他还没讲呢。”

侯五道:“这小郎君心机忒深,忒狡猾,不好!讲又不全讲,日后问起来他必说他已讲过了,你不问,他怎么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拜大人当义父,必有所图的。不是为了官,也得为了他家的势力。他舅舅家一准儿出事了,还是个大难题……”

祝缨道:“幸亏他没折回来。”

侯五道:“难道我说着了?我是瞎猜的!”

曹昌惊讶地说:“侯老叔,你这么厉害?”

侯五谦虚地说:“比你多吃几十年的米,遇到过、遇到过。那一年,我跟着出兵靖边……”

祝缨听着侯五讲古,也不打断他,讲故事总比背后说人小话强。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赵苏说的内容,也不是全然的无用。至少了解了一下概况,以及“诸獠”比想象中的要复杂。不过既然能够分成十几种属,人数应该不会太少!人口少了,也没现在传说中的这么个声势。人口!

还有,地也很大,几乎有三州之地!山中也会出现适宜居住的地方,不然不能有这么多的人,只要能开出路来即可……算了,那可是个大工程,不是一县、一府之力能够完成的。而且,即使有路,山路也难行,治理更是需要许多有经验的官吏,一县就得几十上百,三州之地得多少人?朝廷的手也难以将这一片地方稳稳攥住。

那就只有羁縻了。

祝缨站着想事儿,渐渐的侯五停了口,祝缨道:“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

侯五接着讲,祝缨继续想她的事儿,脑子里的事儿又渐渐地与侯五所言对应了起来。侯五正讲到了当年对付胡人,他们干的可不止是战场搏杀。

当年龚劼还在世呢,侯五道:“龚劼虽是个逆贼,却也有几分本事的,只是手段忒阴险了!”

龚劼的办法很简单的,除了打,还有挑拨、帮弱小的打强大的,甲强而乙弱,就帮乙对付甲,甲被削弱了,就掉过头来扶植甲而对付乙。再有,甲部如果有两个王子,就挑拨两个王子的关系令其分裂。兄弟分裂还容易找理由复合,不如挑动王的相与将军不合,这二人又没有血缘,更容易打起来合不到一起去。

大部落给它拆成两、三个小的,就容易对付了。

再有以金帛贿赂胡人上层,使之沉缅享乐。

等等等等。

侯五在边军里呆了数年,其中有一些手段需要边军配合,所以侯五知道其中一部分。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在一次跑去袭击某部族嫁祸给另一部族的过程中坏掉的。

小吴与曹昌都惊叹:“侯老叔,你可真厉害啊!”

侯五嘿嘿地笑,仿佛定策的是他一样。

————————————

第二天,祝缨就带着一行人启程,并不是直接赶往县城,而是带上了交易的牛马,一路走一路分发。

到了县城的时候仍余十头牛、八匹马,小吴机灵,遇到人就说:“一路上已然分得差不多了,他们都用上了,都说好呢!谁要租用的可趁早啊!”

祝缨看了他一眼,他特意笑得十分谄媚,以期求祝缨庇佑——他被祝缨酒后揭破在县里挑逗人家姑娘,却又不太瞧得起福禄县的人,生怕回来之后被人知道了打他。

祝缨且没功夫管他,先把牛、马交给关丞按规划的调配,然后让赵苏先回赵宅安顿,第二天安排赵苏跟张仙姑和祝大见个面。赵苏顺当地走了,后衙还不知道将要经历一场风暴。

这二位还在盼着女儿回来,压根不知道自己添了个“孙子”。

张仙姑一如既往地要女儿赶紧换衣服,吃饭、休息,先别忙着处理公务。祝缨道:“那些是不急,有件事儿得跟你们说。”

“什么?!”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祝缨哪回用这个口气说话,这事儿都不会小了。张仙姑警惕地看着女儿:“你是不是又要作什么夭了?”

祝缨道:“就是西乡赵沣家的儿子,我已收做义子了!”

闺女当了别人的爹?

祝大由于太紧张,一听“义子”一口气没提上来,仰天往后一倒,咕咚一声,昏死过去了。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抢上来,花姐给他揉胸、拍背,又掐人中、浇冷水,将人救醒了过来。

花姐将祝大扶坐好,责备地看了祝缨一眼,祝缨双手一摊,道:“没写信回来是我的不对。”写了信,估计两人得杀过去问个究竟了。

她说:“咱们在福禄县,得跟那边山里的奇霞族的人打交道,就像这回的牛马,对咱们也有好处的。赵苏的舅舅是山里的洞主,他要认我做义父,我也只好笑纳了。”

祝大喘着粗气,想说,看到杜大姐端着一壶新茶进来,忙闭了嘴,说:“你不像话……”

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就这么当了“祖父”,他还是回不过神儿来。

张仙姑这些年被女儿的事已弄得习惯了,道:“行吧。要怎么对他?”

祝缨道:“他有自己的家,也不会常往咱家来,你们就见他一见,说两句话就得了。”

两人没个办法,只得答应了。

一番安排,第二天还是出了个小意外。

赵苏刚到的时候还挺好。

他有些城府,看到祝缨将老两口往座儿上按住了,竹制的坐榻发出吱吱的轻响,也不将诧异露出来。竹具是很便宜的,祝缨衣饰华美,家具却还是老样子,并不曾更换。

赵苏的官话已经比较不错了,老两口也能听得懂,互相问候了两句。两人见这小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也有一点喜欢,一个说:“留下来吃了饭再走吧。”另一个说:“是啊!烀了猪蹄子呢!”

猪蹄还是金大娘子的秘方呢。

可是后衙没有准备留饭!

祝缨原本也不想让赵苏跟自家父母有太多的接触,自家父母比起赵苏那就算单纯的了。她是准备自己跟赵苏到前衙吃顿饭,顺便请个顾翁、关丞做陪,也不算慢待了赵苏。

祝缨忙说:“您二老还是等等以后吧,我请了关丞、顾翁做陪客,咱们在前面吃呢。”

祝大脸上还有点失望的样子,赵苏道:“阿翁何时得空?孙儿再来陪您。”

祝大道:“哦,好啊。”

得亏前衙又有要紧公文来,小吴在外面喊,才解了祝缨的围。

————————

祝缨带着赵苏往前衙去,问小吴:“什么事?”

“京里,大理寺的公文。”

“咦?”

祝缨顺手接了,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她点菜的流放犯已经上路了,都是有用的工匠,一个叽歪的文人都没有。犯人走得慢,公文到得早,提前告诉她一声,要她准备接人。又随附了各犯人的信息。

祝缨翻了几页,上面果然是她紧缺的手艺人:石匠、木匠、械斗打死人的农夫以及兽医等等等等。

有了石匠就可以着手刻识字碑了,这是一个大工程。忙春耕的时候是来不及准备的,本县的石匠大部分也都帮忙农忙去了。流放来的石匠倒好,没田种,可以先干活。

兽医也是一种稀缺的人才,这位兽医的命十分不好。他是个良医,但仅限于治牲口。这一天,街坊家有人生病了,急症,就央他给看一看。他推说自己是个兽医,架不住街坊央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看这病症好像有点熟,于是开方下药。

然后就把人治死了,然后街坊就不依不饶要告他蛊毒害人。

沾了蛊毒、巫蛊之类的罪名,通常死刑起步,肯审了再杀算官员负责,也有只要有怀疑就找个借口杀了的。亏得经手的官员是那位祝缨见过的窦刺史,发现其中道理讲不通——兽医治什么人?他肯治,家人肯答应?必有缘故。又招一仵作、郎中等验尸、查看药渣之类。

最后得到个结论:药,没开错,兽医的本领是值得肯定的。就是他一直是治牲口的,下药都剂量大且猛,把人病治好了之后药劲上来,人死了。但是毕竟是兽医答应了治人,人还死了,还是得判。

于是改死刑为流放。大理寺正要给祝缨送人,也不再给他减刑,就送过来了。

祝缨点了点人头,这一回发来将近二十人,还不用准备特别多的屋子。现在人手紧,修复旧营是添乱,怎么也得等到春耕之后再动手。她马上就决定,这些人来了,先分男女住到县衙的大牢里。大牢可比已经残破的旧营地结实多了!

她让小吴将公文收到签押房放好,对赵苏道:“咱们先与关丞他们吃饭去。”

赵苏道:“是。”

当两人同时出现在前衙的时候,顾翁心中滋味难辨——姓赵的先娶獠女,后拜县令当爹,竟然把路走通了!还有没有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