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娇面无表情,砰地把茶盏砸在桌上。
门外钱嬷嬷听见这声脆响,下意识噤声,片刻后,抬手又欲敲门。
房门却倏然从内打开,虞兰娇俏脸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钱嬷嬷当即怯怯地缩起肩膀,垂着头低声道:“大姑娘被送回府,老夫人,又怒又急,悲痛欲绝。
正召府里几位姑娘一起过去呢,那边已经有人去叫了,奴婢怕别人说不清楚,特意亲自来知会一声。”
她口气卑微顺从,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远看不出此前在虞兰娇面前趾高气昂污蔑春橘的横行霸道之样。
不怪她如此怯懦,实在是李芙血淋淋被送入德康院,满屋子人都被吓得手脚俱软。
而这一幕对钱嬷嬷的打击,尤为巨大!
盖因她对李芙的下场隐隐有揣测,定然是因为得罪了虞兰娇之故。
遥想当日虞兰娇入府,吴氏刻意刁难,李枝盛气凌人,李芙更是清高自傲对她隐有折辱。
可就是这样一个孤女,先后接连折损李府三人,更连白氏都吃了她的排头。
除却小郭氏见风使舵讨好虞兰娇,其余跟她作对的人,竟全都没有好下场。
钱嬷嬷不是蠢人,甚至她在李府屹立不倒,能够深得郭氏的信任,便是因为她拎得清,看得懂形势,知道哪些人能得罪,哪些人决不能小看。
正是因为如此,此刻她才格外清楚虞兰娇的手腕,格外心惊。
若她早知如此,当初白氏便是说破了嘴皮,她也不敢冒犯虞兰娇这尊煞神。
虞兰娇抬眼打量了她的低眉顺眼片刻,忽然又想起李姝举起的玉佩,心头更是沉郁。
“我知道了,这便过去。”
说着派人去唤虞兰娇,由钱嬷嬷带路一起前往德康院。
德康院里头早已是一团乱麻。
郭氏见着李芙四肢残缺,宛若牲口的惨状,当即便晕得噗通仰倒磕在身下宽大的木榻上。
一旁丫鬟婆子乱作一团,争先恐后掐人中,打扇子。
竟将只剩得一口气李芙孤零零地丢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血迹渗透斑驳的衣衫,将地板染得一片血红,却是无人问津。
吴氏跌跌撞撞入内,见着李芙俨然已经看不出人样,霎时神魂俱颤!
踉跄着步子跌跌撞撞冲到李芙身前几步,再细看她原本清秀如花的脸庞如今面目全非,脚步一顿,竟被吓得不敢再上前。
“我的芙儿,我的儿!”
德康院里全然一片哀嚎。
“老爷呢,少爷呢,家里的男人们都去哪了!
我好好的姑娘出一趟门竟变作这副模样,你们李家的老少爷们莫不都是死人,眼睁睁看着府上的姑娘受这等欺负!”
一片狼藉间,李延哈欠连天、东倒西歪地入内。
“叫爷来作甚,平白坏了爷的好觉!”
吴氏见状只觉胸口欲炸,捏着帕子的手死死攥着胸口的衣襟,“你,你这个孽障,不去书院念书,竟在府中睡大觉!”
李延没好气地掏了掏耳朵,斜眯着眼睛瞥了眼李氏,想反驳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娘,我这个月银子花没了,你再给我几百两。”
他血脉至亲的妹妹凄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他却还若无其事地跟自己要钱。
吴氏心中寒凉一片。
自己怎会生出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见她迟迟不说话,李延才将眼光转到李芙身上,脸色骤然一变:“谁将我妹子害成这般模样,实在可恨!”
吴氏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原是她误会了,这个儿子,好歹还顾念着亲情。
可下一瞬,李延的话,立时将她打入深渊:
“我妹子可是三皇子的女人,谁害了她,至少要赔十万两银子,母亲,你说是谁干的,我立刻就去为她讨回公道!”
银子?
吴氏反应过来,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哆嗦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混账!你这个畜生!这个时候,还只想着银子!”
郭氏悠悠转醒,听到李延这番话,气得又是大脑一阵晕眩,指着李延的鼻子就是一通怒骂。
“果然是你那没良心的泼皮娘生出来的孽障,简直不配为人!请家法!”
身边的下人正要去祠堂,却见李延霍然起身,一脚当胸踹去,将那人陡地踹出两三丈。
嘴里也不干不净道:“我是畜生,你们又是什么?我呸,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伤了就伤了,李府又不是养不起。
罢罢,我要替她出头,你们却都不允。既然如此,爷不伺候了!”
说着便大摇大摆地跨出屋子,却又正巧,跟进德康院的女眷撞个正着。
虞兰娇嫌恶地皱眉,避开李延下流打量的视线。
这李延不知是怎么回事,以往还讲究着颜面和体统,即便觊觎美色也总扯着伪君子的遮羞布。
如今,却越发混不吝了。
虞兰萱绕着虞兰娇走了几步,挡在她和李延中间,沉着脸,低声威胁道:“再敢这么看我二姐,我剜了你的眼珠子!”
清脆的声音压出冷凝,李延下意识心头一怵,待看清虞兰萱的容貌后,却又心头一阵无名火起。
虞家这两个小贱人,如出一辙地不识抬举!
对他的示好百般推拒,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等他日后赢了大钱,必要百倍千倍偿还今日的羞辱!
只可惜,近日他赌运实在太差,屡战屡败,如今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便是要回本也束手无策。
不过,李延上下打量着虞兰萱。
听说虞家巨富,如今虞横死了,这巨富之财,应是落在这两人身上才是……
他眼里的贪婪实在不加掩饰,莫说虞家姐妹心中嫌恶,就是旁观之人都觉得有些不适。
“二哥!”
李姝忽然出声:“你不是要去书院吗?这个点,夫子该已经开始讲课了。”
李延被她唤得回过神,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要你管!”
随即思量着扬长而去。
见状,虞兰娇若有所思地看着李姝,却见她心虚地偷瞄白氏一眼后,立即垂头,不敢再和虞兰娇对视。
这下,虞兰娇心头的猜测,更加肯定了几分。
屋子里,若说吴氏见着女儿惨状,心中只是痛心,可见着李延的浑浑噩噩和冷漠薄情,她心中陡生无限的绝望。
她这个儿子的寡情,竟远在李治中之上!
她虽则还是李府大夫人,虽则丈夫官居高位,虽则有子傍身。
可此刻跪坐在正堂中央,却觉漫天空旷,无可依托,竟连虞兰娇这个父母俱亡无依无靠的孤女都比不上!
“夫人节哀。”
虞兰娇那惯有的,慵懒空灵的声音响起。
吴氏浑身一震,随即脊背处生出一阵灭顶的寒意。
她脚边处的李芙听到这个声音,却是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呜呜呜!”
虞兰娇!是不是你!你故意引诱我跟萧秋儿去顾正移面前!
刻骨的恨意让她连极致的疼痛都已经忘记,若不是双眼已经被顾正移剜掉,此刻这双眼睛里定会盈满蚀骨的恨。
她口不成言,虞兰娇却奇异般地听明白她的话。
虞兰娇面无表情上前解释,不知是说给吴氏和郭氏,还是说给李芙听:
“我也是事后才知,靖国公世子竟是个惯爱虐杀下人小厮的残暴之人。
芙姐姐和萧秋儿不知缘何会在靖国公府乱闯,误打误撞,却闯入顾正移平日呆的偏院之中。”
李芙陡然爆发出一阵剧烈至极的哀嚎,身体紧绷,宛若一条濒死的鱼。
莫说郭氏被她唬了一跳,就连心机深沉的白氏都被嚎得一阵胆寒战栗。
不是的!不是误打误撞!是你故意激怒我们,而后又半路找借口脱身!
她声音中的绝望悲戚如有实质,穿透整个德康院,虞兰娇却仍是面不改色:
“时候顾正移当众说道,是萧三姑娘和芙姐姐辱骂羞辱,他才会含恨动手。
说起来,萧三姑娘平日便是心直口快之人,没想到如今撞到顾正移这块铁板上,芙姐姐也是可怜,平白受了她的无妄之灾。”
她这番话把事情经过挑挑拣拣地说了,却又在言谈间把责任全然归咎到萧秋儿身上。
郭氏一听,果然双目喷火:“那萧秋儿本就是个混不吝的,有顾正移教训她一番却是正好,只可怜我们李家的姑娘。”
说到后头,却是气弱几分,好似不打算追究了。
李芙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听得此话,心中却是冰凉一片。
她受了如此大的折磨,已经成了废人,她的祖母却全然不打算替她讨个公道?
那头,虞兰娇又慢悠悠地往她心里头扎了一刀:“听闻承恩公府接了萧秋儿回家,皇后还派了宫人去承恩公府。
那宫人出来后,承恩公府紧闭大门,倒没再去找靖国公府的麻烦。”
屋内众女眷听完,果然沉默片刻。
承恩公府和靖国公府都是李府不敢得罪的。
本还指望他们两厢撕扯,可如今连承恩公府都不敢去找靖国公讨回公道,他们李府,何德何能。
片刻后,郭氏缓缓开口:“听说那个行凶的顾正移已经被捉拿归案了?老天有眼,这等恶人就该有恶报。”
摊着手脚躺在地上的李芙,忽然口吐一口鲜血!
这就是她的家人,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家族,更是她曾经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也要维护的家风名声!
她受此灭顶之灾,竟就这么一句话盖棺定论!